咸阳城的冬日,总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
风卷着碎雪,抽打在太子驷府邸的朱漆大门上,出“呜呜”
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府邸外的街道比往日空旷了许多,偶有行人经过,也都低着头匆匆快走,目光不敢在那层层叠叠的禁军甲士身上多作停留。
禁军的甲士比三日前增加了两倍,青黑色的铠甲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们两两相对,分列在大门两侧的石阶下,手中的长戟斜指地面,戟刃上凝结着细碎的冰碴。
不仅如此,街角的茶肆里、对面的民居屋檐下,还有数道不易察觉的目光在来回扫视——那是公孙贾布下的暗线,明里暗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太子府罩在中央。
府内,书房的窗棂紧闭着,却仍有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了案头堆叠的竹简。
太子驷坐在书案后,一身玄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那是储君的规制。
他手里捏着一卷《商君书》,竹简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可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上面,只是望着窗纸上被风吹得不断起伏的褶皱,眼神有些怔。
案上的铜炉里,炭火燃得正旺,映得他半边脸泛着暖黄的光,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沉郁。
他今年二十有三,正值壮年,下颌的线条已经硬朗起来,只是那双眼睛里,总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有少年时的愤懑,有流亡时的隐忍,也有面对秦国日新月异时的迷茫。
“殿下,炭快燃尽了,奴才再加些?”
侍立在一旁的老内侍轻声问道。
他伺候太子驷多年,从太子被流放陇西时就跟在身边,最是清楚这位储君的性子,看似沉静,实则心里装着翻涌的浪。
太子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
了一声。
老内侍添炭时,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太子。
他看着太子手中那卷《商君书》,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太子与商君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言说的坎。
那道坎,是十年前的旧案——太傅公子虔因替太子遮掩封地私斗之事,触犯新法,被处以劓刑;另一位太傅公孙贾,则被处以黥刑。
那时的太子驷,不过十三岁,一夜之间,两位教导自己多年的太傅遭此重刑,而自己则被孝公贬黜出咸阳,流放陇西边境,名为历练,实为惩戒。
陇西的风沙,比咸阳的寒风更烈。
太子驷记得,那些年里,他住的是简陋的土屋,穿的是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每日跟着边军操练,看的是因粮草短缺而面黄肌瘦的士兵,听的是牧民们对“严苛新法”
的私下抱怨。
那时的恨意,是真真切切的。
他恨商鞅的铁面无私,恨父亲的“绝情”
,更恨那部让他失去尊荣、远离家国的新法。
可这恨意,在回到咸阳的五年里,却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亲眼看到,渭水两岸的荒地变成了良田,亩产逐年递增,仓廪从空虚变得充盈;他看到咸阳城的城墙一再扩建,街道上的行人多了,市集上的货物丰了,连孩童们唱的歌谣里,都多了几分对“商君”
的称颂;他更看到,秦军的甲胄越来越精良,士兵的士气越来越高昂,前些年与魏国交战,竟一举夺回了河西之地——那是秦国几代人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新法强秦,这四个字,如今已刻在秦国每一寸土地上。
可越是如此,太子驷心里就越矛盾。
他承认新法的成效,却忘不了陇西的风沙,忘不了公子虔闭门不出的孤寂身影,忘不了老世族们提起商鞅时,那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殿下,甘龙大人府里的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告,还递了封信来。”
另一位年轻侍从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素色的信封,躬身呈到案前。
太子驷的目光终于从窗纸上移开,落在那信封上。
信封上没有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