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的弟子赵佗,博闻强识,通列国文字;还有……”
他顿了顿,“臣想请公子虔的门客公孙贾,他是老秦人,熟悉公族习俗。”
孝公挑了挑眉:“你就不怕他在里面捣鬼?”
“他若敢,臣便依法处置他。”
卫鞅的声音斩钉截铁,“法典要让所有人信服,就得让反对者也看见,法不避亲疏。”
三日后,法典编纂处设在了栎阳宫的偏殿。
车英带来了三百车旧案竹简,堆满了半间屋子;赵佗捧着捆从魏国买来的《法经》抄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公孙贾来得最晚,进门时脸上带着冰霜,手里的青铜剑撞在门槛上,当啷作响。
“左庶长倒是会选人。”
公孙贾冷笑,“让我这个公族门客来编削夺公族特权的法典,是想羞辱我家主君吗?”
卫鞅正在校订“军功爵”
条款,闻言头也没抬:“去年公子虔的封地因多占水源被罚,按旧俗可赎免,按新法却不行。
你说,是旧俗对,还是新法对?”
公孙贾的脸瞬间涨红。
他记得那天主君在书房砸碎了七件玉器,骂卫鞅是“魏来的豺狼”
。
可转过年开春,封地的新渠通水时,那些被没收的田亩竟比往年多收了三成——按新法,公田的收成要分三成给耕种的庶民,百姓们在渠边立了块石碑,刻着“法平如水”
。
“编不编在你。”
卫鞅将一卷竹简推过去,“若觉得不公,可在条款旁批注你的理由,我会呈给君上。
但有一条,不许改原文一字。”
公孙贾盯着竹简上的“废世袭”
三字,指节捏得白。
最终,他还是搬了张案几坐下,从怀里掏出卷自己抄录的《秦地旧俗考》,啪地放在桌上。
编纂法典的日子像渭水的流沙,悄无声息却从不停歇。
卫鞅住在偏殿的耳房里,三个月没回过府邸。
他常常在烛火下工作到天明,铜镜里的鬓角渐渐生出白,眼窝也陷了下去。
车英见他总啃干饼,便从家里带些肉羹来,却总被他忘了吃,直到酸才想起。
“‘什伍连坐’是不是太苛了?”
赵佗揉着红的眼睛,指着竹简上的条文,“上月栎阳有户人家藏了逃兵,连坐的十户里有三家是孤寡。”
“苛?”
卫鞅拿起另一卷竹简,“去年函谷关的戍卒里,有七人是逃兵的同乡,却知情不报。
若不是连坐,秦军早成了散沙。”
他忽然放缓了语气,“你去问问那些孤寡,他们宁愿被连坐,还是宁愿魏军打进来,像二十年前那样,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掠去做奴隶?”
赵佗沉默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稷下学宫,齐人总嘲笑秦国人野蛮,可去年他随君上东巡,在函谷关外遇见个从魏国逃来的老妪,说魏军为了凑军粮,把她的三个孙子都杀了熬汤。
公孙贾一直没说话,只是在批注里写满了反驳。
“禁止私斗”
旁,他写“秦人尚武,私斗是血性”
;“民有二男不分家者倍其赋”
旁,他写“兄弟共财是古法”
。
直到那天编到“太子犯法,太傅受刑”
,他猛地将笔摔在地上:“荒谬!
公族子弟怎可与庶民同罪?”
“那你说,谁该有罪?”
卫鞅抬眼看向他,目光像淬了冰,“二十年前,先君在河西中箭,就是因为公族子弟临阵脱逃。
若那时有此法,谁敢逃?”
公孙贾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他的父亲就是那场战役的逃兵,按新法当腰斩,可先君念及旧情,只罚了他为奴。
父亲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若法能公正,我死也甘心。”
那晚,公孙贾没有回家。
他在偏殿的廊下坐了整夜,看着卫鞅的窗纸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