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典骨血》
栎阳的夏夜总带着渭水的潮气,卫鞅推开书房窗时,正撞见巡夜的甲士举着火把走过巷陌。
火光在夯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他案上那些尚未定稿的法典竹简——字里行间都是锋芒,却总怕被什么东西轻易揉碎。
案头堆着各县送来的卷宗,最上面那册记着商於之地的收成:去年迁去的三晋流民开垦了十二万亩荒地,亩产粟米两石三斗,比旧秦地高出近一倍。
卫鞅指尖划过“两石三斗”
的字样,嘴角刚要扬起,目光却落在旁边的竹简上——那是太子驷的太傅公子虔送来的,说东宫近日在讲授《尚书》,太子对“周公制礼”
尤为着迷。
他忽然觉得喉头紧,转身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个桐木匣子。
匣子里装着块褪色的帛书,是老师李悝临终前写的:“法者,国之骨血也。
骨血不存,肌躯难立。”
墨迹早已暗,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颤抖。
那年卫鞅才二十岁,跪在魏国相府的灵前,看着老师枯瘦的手指指着《法经》竹简:“魏已无变法之土,你若遇明主,切记要让法成为国之常道,而非一人之言。”
“大人,君上驾临。”
内侍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卫鞅慌忙将帛书收回匣中,转身时正撞见嬴渠梁掀帘而入,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
“又在看这些劳什子?”
孝公笑着把麦饼放在案上,“方才从太傅府过,听见甘龙在教弟子‘克己复礼’,我看他是忘了河西的麦子是谁种的。”
他拿起一卷法典草稿,眉头渐渐皱起,“‘盗马者刖足’?是不是重了些?”
“乱世用重典。”
卫鞅躬身道,“去年陇西有牧民盗马献给戎王,换了十张羊皮。
若不严惩,边境的马政迟早崩坏。”
他看着孝公摩挲竹简的手指,那上面有块新添的冻疮——上个月巡边时,君上亲自给戍卒裹伤,冻裂了虎口。
孝公忽然叹了口气:“昨日去看新筑的粮仓,廪吏说今年的存粮够秦军吃五年。
可我夜里总梦见河西,魏人还在阴晋城头插着他们的熊旗。”
他抬头望向卫鞅,烛火在他眼里跳动,“你说,这新法能撑多久?”
卫鞅的心猛地一跳。
他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
从五羊皮馆初见时的帝道空谈,到城南徙木时的五十金立信,再到如今的编户齐民、军功授爵,他和这位君上像两个夯土的匠人,一锤一凿地把新法砸进秦国的地基里。
可地基再牢,若后继者要拆墙,终究是徒劳。
“臣想制定一部完备的法典。”
卫鞅的声音有些颤,他从匣中取出李悝的帛书,“不依君王喜怒,不随权臣心意,写在竹简上,刻在石头上,让秦人世世代代都得照着做。”
孝公的目光落在帛书上,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打更人敲了三下,梆子声穿过寂静的夜,落在两人之间。
“你想怎么做?”
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集秦地旧俗,采列国成法,编一部《秦律》。”
卫鞅挺直脊背,“从田亩、户籍到军功、刑罚,一事一条,一条一罚。
让官吏有法可依,百姓知法避忌。
将来无论谁做君王,翻开法典,便知该如何治国。”
孝公拿起那半块麦饼,慢慢嚼着。
麦饼的碎屑落在他的旧锦袍上,像撒了把碎金。
“去年秋收时,我在商於见个魏人农夫,他说在魏国种了十年地,最好的年成也只能留三成粮。
可在秦地,他去年留了六成,还得了半亩桑田。”
他忽然拍案,麦饼碎屑震得飞起,“就这么办!
你要多少人手?多少竹简?尽管开口。”
“臣只需三人。”
卫鞅道,“廷尉府的车英,他熟悉秦地旧案;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