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伟的矿灯在浓雾中划出一道惨淡的光轨,照见三号锅炉的压力表指针卡在红线处纹丝不动。他啐了口带煤渣的唾沫,橡胶手套在阀门上拧出第三道新的划痕,蒸汽管道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极了女人的哭腔。
“程师傅,中控室又来电话了。” 实习生小林的声音裹着白汽飘过来,安全帽下的脸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说…… 说水位计又自己归零了。”
程立伟的指节捏得发白。这是本月第七次了。每次都是后半夜,当煤仓里的存煤量跌到警戒线,那些怪事就准时上演。他瞥向操作台下方,那里本该放着备用的石棉垫,此刻却摊着半张被水汽泡烂的信笺,字迹洇成了淡蓝的云:“…… 七月初七,取白裙于冷却塔下……”
浓雾突然翻涌起来,带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铁锈的怪味。程立伟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猛地回头,矿灯的光柱里闪过一片刺眼的白 —— 那是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下摆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谁?!” 他抄起扳手大吼,回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撞出嗡嗡的颤音。
白影飘进了蒸汽弥漫的管道区,裙角扫过发烫的管壁竟没留下丝毫痕迹。程立伟追过去时,正撞见小林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抖抖索索地指向头顶:“鞋…… 白鞋……”
三盏防爆灯同时炸裂,玻璃碎片混着火星簌簌落下。程立伟在骤起的黑暗中摸到小林冰凉的手腕,这孩子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留下五个弯月形的血痕。上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管道上行走,咔嗒,咔嗒,每一步都踩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程师傅,水…… 水漫上来了!” 小林的哭喊变了调。
冰凉的液体顺着靴筒往上爬,程立伟摸到腰间的测深绳甩下去,绳结触底时,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 才半分钟,积水已经漫过膝盖。更可怕的是水面漂浮的东西:半只烧毁的工牌,一枚生锈的蝴蝶发卡,还有片带着焦痕的裙布。
这些东西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那场冷却塔爆炸事故,失踪的女工苏梅,就总戴着这样的发卡,总穿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蒸汽管道的爆裂声将回忆炸得粉碎。程立伟拽着小林往安全通道扑,积水里突然浮起无数细碎的气泡,每个泡泡破裂时都传出微弱的哼唱,是《茉莉花》的调子,苏梅生前最爱哼的。
“别回头!” 他死死捂住小林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回望。
水面上赫然浮着一双白布鞋,鞋面上绣着的栀子花正在慢慢褪色。而在那些交错纵横的管道之间,一个穿着白花裙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身,雾气在她脖颈处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那里本该是头颅的位置,此刻只有不断渗出的、带着煤屑的黑水。
安全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时,程立伟听见小林牙齿打颤的声音:“师傅,她…… 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摸出藏在防护服内侧的旧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年轻的苏梅站在冷却塔前笑靥如花,白布鞋上的栀子花还鲜艳得像要滴下来。照片背面有行娟秀的字:“等检修完这轮,就穿新做的裙子去看火把节。”
那天正是七月初七。
凌晨五点,浓雾终于散去。程立伟在干涸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从管道区一直延伸到煤仓入口,像极了赤脚踩在滚烫地面上的痕迹,每个脚印中央都嵌着一小块焦黑的煤渣。
中控室的报表显示,昨夜的煤耗量比记录高出整整三吨。而在程立伟的口袋里,那半张信笺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还差…… 一点点。”
检修队进场时,程立伟正蹲在煤仓底部,用镊子夹起一块沾着白丝线的煤块。阳光透过格栅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而在那影子的脖颈处,隐约有圈深色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