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溪的晨雾带着草木的湿润,在青石板路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安鸣皋站在渡口的老黄葛树下,看着哥哥安明文从祠堂里走出,军帽上的红星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他的手心沁出细汗,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再过片刻,他就要带着三支队的紧急情报,穿越百里山路送往新滩根据地。
“把这个带上。”安明文递来一个油布包,里面裹着两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过了老鹰岩,就到敌军的卡子了,白日里躲着,夜里再走。”他解开腰间的竹筒,往弟弟水壶里灌满枫香溪的泉水,“这水甜,能提神。”
安鸣皋点头接过,将油布包塞进挎包。他十六岁的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眼睛却亮得像山涧的星子。三天前他刚脱下神坛的青布短褂,换上红军的灰布军装时,衣襟上还沾着拜师时染的朱砂印。此刻内衣贴着胸口的地方,一张折叠三层的油纸正随着呼吸起伏,里面是冉少波师长亲笔写的作战部署,字里行间藏着几百号红军的生死。
“哥,坛里的神符真不如红军的枪管用?”安鸣皋忽然抬头,看着哥哥肩上的步枪。半个月前他还在稳坪神坛跟着张羽耀画符念咒,总觉得喝了神水就能刀枪不入,直到亲眼看见红军用“三点一线”的法子打落枝头的野鸟,才知道真正的厉害。
安明文蹲下身帮他系紧绑腿,指尖触到弟弟膝盖上的旧伤——那是去年被区丁的枪托砸的淤青,至今还留着淡淡的痕迹。“神符能挡子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道疤痕,“你看哥这伤,就是信了‘刀砍不伤’的咒,被民团的砍刀划的。红军教我们卧倒、瞄准、冲锋,这才是真本事。”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哨,“遇着危险就吹三声长哨,附近的游击队员能听见。”
渡口的木船在晨雾中摇摇晃晃靠岸,撑船的老把式叼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红光。安鸣皋最后看了眼祠堂门口的红旗,那面绣着镰刀锤头的旗帜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比神坛的黄旗更让人心里踏实。他跳上船时,竹篙点在卵石滩上的脆响,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水面。
船行至江心,安鸣皋望着岸边逐渐远去的枫香溪,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神坛的日子。那时他每天要对着香案磕一百个头,喝用香灰泡的“神水”,张羽耀师父说只要心诚,子弹就会绕着走。可上个月稳坪遭袭,他亲眼看见张金银叔被流弹打穿胸膛,倒在血泊里时手里还攥着没烧完的符纸。是哥哥带着红军来解围,那些穿着灰军装的战士趴在田埂后,枪声像爆豆般密集,却没一个人喊着“神仙保佑”。
“后生,到岸了。”老把式的吆喝把他拽回现实。安鸣皋跳上北岸的滩涂,脚踝陷进微凉的泥水里。他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山风里飘来野菊的清香。这条路他小时候跟着爹赶场走过无数次,哪块石头容易崴脚,哪片林子有野果,都记得清清楚楚。可现在每一步都透着紧张,怀里的情报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行至老鹰岩时,太阳已爬上山头。安鸣皋钻进岩缝里的避风处,拿出玉米饼啃起来。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山雀啄食。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赶紧缩回身,扒着岩缝往外看。三个穿着黑制服的团丁正骑马过来,腰间的驳壳枪随着马身颠簸,枪套上的铜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听说了吗?红军在新滩搞什么扩红,娄县长让咱们严查过往行人。”一个团丁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昨天在白石溪抓了个带字条的,搜出来竟是神兵的联络信。”
“神兵?那些喝神水的蠢货?”另一个团丁嗤笑,“上次在滥弯坡,老子一枪就撂倒一个自称‘刀枪不入’的,血溅了三尺远。”
马蹄声渐渐远去,安鸣皋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等了半个时辰,确认没人再来,才从岩缝里钻出来。山路越来越陡,两旁的灌木越来越密,他不得不拨开带刺的藤蔓往前挪。忽然脚下一滑,身体顺着斜坡滚下去,手肘被碎石划破,渗出血珠染红了袖口。他顾不上疼,赶紧摸向胸口,油纸包安然无恙地贴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