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阻尼片事件像根钢针,刺破了田毅惯常的思维茧房。
他主业深耕房地产,互联网、科技与制造业主要也就投资为主,目光也只聚焦在如何用最少成本粉饰企业数据,精力多半耗在金融市场的波诡云谲与宏观布局的运筹帷幄上。
这场意外,让他窥见了另一个从未细察的角落,是制造业本身就被压榨的几乎贴钱在经营。
深圳的暴雨倾盆而下,田毅的奔驰s6oo碾过龙华富士康厂区门前的积水,水花飞溅,打湿了保安手中那张泛黄的《代工结算单》,“iphone主板组装费:19美元件”
的字迹在雨水中晕开。
保镖陆虎撑开黑伞时,田毅瞥见厂门口蹲着个青年,正埋头啃着冷馒头,脚边纸牌上的墨迹被雨水浸得狰狞:“硕士求职,月薪可议”
。
厂区食堂后巷,潲水混着金属粉末的秽物在晨光中蒸腾,酸腐的蒸汽裹着雨丝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紧。
“田总,郭老板交代,带您参观a栋装配线。”
台干(台湾派驻到大陆富士康工作的干部,兼职厂长)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金丝眼镜,递来防静电手环时,眼神刻意避开田毅的注视,指尖微微颤。
流水线闸门开启的刹那,四千具年轻肉体组成的方阵随着传送带机械起伏,手臂起落的频率精准如钟摆,像一群被钉在电路板上的电子蛆虫,密密麻麻爬满视野。
线长王莉(工号fh-)正用镊子将米粒大的电容压进主板,左手小指永远呈蜷曲状——那是连续十四小时重复按压元件,肌腱固化成的畸形。
田毅举起数码相机时,她突然像受惊的兔子,抽搐般将右手藏进工装袖口:“别拍!
上月张姐手抖焊坏了芯片,罚款单贴满了整栋宿舍楼,连晾衣绳上都挂着……”
田毅瞥见她袖口露出的纱布,渗血处晕开一片模糊的油墨,细看竟是“nokia111o”
的字样。
这款市价399元的手机,每条流水线日产6ooo台,而王莉的时薪,只有29元人民币。
“这就是你们说的新风系统?”
田毅指着墙上锈蚀的管道,滤网积满黑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台干讪笑着搓手:“过滤棉三月一换,成本实在太高……”
话音未落,斜对角工位的女工突然直挺挺栽倒,鼻孔涌出的黑色粘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苯中毒!
快拖走!”
王莉厉声喝骂,声音在车间的嘈杂中劈开一条缝。
四个男工慌忙抬起人往通道跑,塑料拖鞋在环氧地坪上刮出四道暗红血痕——那女孩耳后溃烂的皮肤,竟生生粘住了衣领,扯下时带起一片血肉。
“这种事经常生?”
田毅走进保安室,抓起桌上的《工伤登记簿》,最新记录停在8月31日:李红梅18岁白血病补偿金47oo元。
备注栏的钢笔字锋利如刀:“自愿放弃治疗,工资抵扣医药费”
。
郭台铭这是故意让他看这些?就考察员工的苦难?那考察个锤子,田毅心头窜起一股火。
到了厂长办公室,他撕下一页生产报表,狠狠砸向台干:“你们郭总也不敢这么敷衍我!
怎么,你也想去一线拿工人工资?”
他指向窗外的食堂——数百人蹲在污水渠边扒饭,不锈钢餐盘里飘着两片肥肉,汤水清得能照见人影。
“喂猪的泔水都比这稠!
你就让我看这些‘奴隶’,来反衬我们是‘奴隶主’?”
台干浑身颤抖,额头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郭总早有指令,绝不能让田毅接触核心数据,可田毅真动了怒,在郭总面前只消一句话,自己就得背这口黑锅。
两边不讨好的滋味,他可受不起。
苦笑着,他只能引田毅往注塑车间走:“田总,核心数据我是真不敢给您看,但有些成本账,我能说……”
热浪裹挟着塑胶毒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