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康德七年的正月十五,雪下得绵密,把青石镇的街面铺成了白毯。
镇东头的“福来面坊”
却热气腾腾,掌柜的陈老爹正蹲在面缸旁,手里攥着块好的面团,面团在他掌心慢慢舒展,带着股子清甜的麦香,像有了生命似的。
“爹,这缸酵母都用了二十年了,换点新的吧。”
儿子陈小麦扛着袋新磨的面粉进来,面粉袋上的“福”
字被热气熏得潮,“县城里的洋酵母面快,咱这老酵母得慢,客人都等不及。”
陈老爹没抬头,只是把面团揪成小块,挨个扔进面缸:“你娘当年留的这酵母,得用头道麦麸养着,隔三差五换次温水,出来的面带着股甜,洋酵母哪有这味?”
这酵母是陈老爹的媳妇春桃留下的。
春桃是河北来的媳妇,擅做面食,尤其是她蒸的馒头,白得像雪,暄得能弹起来,掰开里面全是细密的气孔,镇上的人都说“吃着像含着朵云”
。
她做酵母有个讲究,得用正月里的新麦磨粉,掺上井水揉成面团,放在陶瓮里阴干,来年开春再拿出来养,说是能留住“年的气儿”
。
可十八年前,春桃为了给赶早集的客人蒸馒头,天没亮就去井台打水,脚下一滑摔进了井里,等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没好的面团。
从那以后,陈老爹就守着这缸酵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揉面,面坊的热气里,总像混着春桃的气息。
陈小麦把面粉倒进面袋,忽然指着蒸笼:“爹,你看那屉馒头!”
陈老爹抬头望去,刚上锅的馒头不知何时涨得老高,个个圆滚滚的,馒头顶上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是春桃当年的手法——她说这样能让馒头“透气”
,蒸出来不塌陷。
更奇的是,蒸笼缝隙里飘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了层水雾,雾里竟映出朵桃花的影子,是春桃绣在围裙上的花样。
“是你娘回来了。”
陈老爹的声音颤,他记得春桃总说,正月十五的馒头得捏成元宝样,里面包点红糖,吃了能甜一整年。
当天下午,来买馒头的人排起了长队。
张大妈接过馒头,刚咬一口就惊呼:“陈老哥,你这馒头咋又有当年春桃妹子的味了?甜丝丝的,面里像裹着蜜!”
陈老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面粉。
他掀开面缸的盖子,现缸底的酵母上,浮着层薄薄的麦麸,是春桃养酵母的法子——她说麦麸能“喂”
着酵母,让它永远活泛。
他忽然看见酵母里埋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是块绣着“福”
字的红布,是春桃当年包酵母用的,布角都磨破了,却依旧红艳。
“这布……”
陈小麦凑过来看,忽然现布上的针脚松动了,像是刚被人拆开过。
陈老爹没说话,只是把红布重新包好酵母。
这时,灶台上的铜壶“咕嘟”
开了,热水自己溢出来,顺着灶沿流进面缸旁的陶瓮里——那是春桃当年盛温水的瓮,她说酵母怕冷,得用温水“焐着”
。
当天夜里,陈老爹没关面坊的门,坐在灶前添柴。
后半夜,面缸里忽然传来“窸窣”
声,像是面团在酵。
他举着油灯过去看,只见春桃的影子蹲在缸旁,正用手揉捏着酵母,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
影子穿着那件蓝布围裙,围裙上的面粉渍还在,像撒了层雪。
“桃儿。”
陈老爹轻声喊。
影子没回头,只是把揉好的酵母分成小块,用麦麸盖好,然后指了指案板上的面团——那面团竟自己鼓了起来,表面冒出细密的小泡,像春桃当年说的“酵母醒了”
。
陈老爹这才想起,春桃走的那天早上,也像这样好了面,她说要给小麦蒸个带枣的馒头,庆祝他十岁生日。
结果馒头没蒸成,孩子的生日也成了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