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口老樟树梢,像枚被夜露浸得发暗的银钉。阿野跟着宓罗走过田埂,草鞋踩过湿润的泥土,发出“噗嗤”轻响,惊起几星流萤,绿幽幽地扑上她素白裙裾,又被她袖口焦黑处的暗纹弹开,如遇无形屏障。她走得极轻,稻叶在她身侧合拢又分开,竟未抖落一滴夜露,唯有发间稻穗偶尔擦过他手背,带着日间阳光晒过的暖香。
田头的三足陶鼎半埋在湿泥里,鼎身刻着已被磨浅的云雷纹,阿野认出那是去年惊蛰时,宓罗从山涧石缝里寻来的古物。她蹲下身,广袖拂过鼎口,惊起的尘埃在月光里旋成细雾,露出鼎中盛着的井水,水面凝着十二颗露珠,每颗都有豌豆大小,在夜色里泛着珍珠母的虹光。“子时露,采自稻叶第七片叶脉。”她指尖轻点水面,露珠便轻轻浮起,在她掌心聚成晶莹的珠串,“以星芒为引,以心咒为绳,方能镇住青禾三夜。”
阿野蹲在她身侧,嗅到鼎中井水混着淡淡药香,像是洛神花与艾草的气息。宓罗解下腰间锦囊,指尖在封口处轻叩三下,绯红种子便簌簌落入她掌心,每粒都裹着层半透明的膜,像是刚蜕壳的蝉翼,能隐约看见里面蜷曲的幼芽。“这是花神胎衣,需植入秧苗第三节根须旁。”她将种子推到阿野面前,他触到种皮时,忽然浑身一颤——那触感竟似宓罗指尖的温度,带着晨露未曦的凉,又藏着土壤深处的暖。
“昨夜……”阿野捏着种子,喉间泛起苦涩,目光落在她袖口焦黑处,“你去了后山顶的焚仙台?”宓罗的手忽然一抖,一粒种子滚落在地,陷入泥里只露出半片红。鼎中井水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十二颗露珠同时震颤,水面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眉尖微蹙,如秋江皱月。远处夜枭长啼,枯枝上的纺织娘集体振翅,声浪卷过稻田,惊得整亩青禾沙沙发抖。
“别问。”她低声道,指尖迅速捡起那粒种子,却在触到泥土时,指腹擦过一道细痕——那是去年霜降,阿野为她砍荆棘时留下的伤口,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淡粉,像道未愈的伤痕。阿野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触到脉搏跳动如受惊的蝶,而她袖口焦黑处,隐约露出寸许肌肤,上面竟有淡金色的纹路,如锁链般缠在腕骨上。
“这是锁神咒。”宓罗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青帝座下神官……”她忽然噤声,咬住下唇,鼎中井水猛地泛起血色波纹,露珠纷纷炸裂,化作十二道流光没入稻田,惊起的水雾里,阿野看见她眼角有泪光一闪,比露珠更清冽,更易碎。
“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阿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风中的稻茎,“去年雷劫,还有这锁神咒……都是因为我。”宓罗别过脸去,发间稻穗扫过他手背,穗尖稻谷轻轻蹭过他掌心老茧,那是常年握镰刀磨出的茧,此刻却像被针尖轻刺,痛得他眼眶发烫。
“是我执意要留。”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稻叶上的露水,“想看你磨镰刀时,竹笠檐下漏出的目光;想听你吹铜哨时,惊飞流萤的声响……”她忽然笑了,指尖抚过他掌心老茧,“傻孩子,神罚从来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贪念这人间烟火,甘做留春客。”
远处山神庙的铜铃忽然叮铃作响,无风自动。宓罗抽回手,将种子分成两堆,推给阿野六粒:“丑时三刻前需全部植入。”她起身时,素白裙裾扫过陶鼎,带起的风卷着几粒露珠,落在阿野手背上,凉得像她刚才的泪。他望着她走向稻田的背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发间稻穗晃成模糊的金点,而她袖口焦黑处,那道锁链般的纹路正发出微弱的金光,如被困的星子。
阿野捏紧种子,种皮上的纹路硌着掌心,竟与宓罗腕间锁链的走向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她教他《护苗咒》时,总在“虫豸退散”那句上顿一顿,如今方知,她每念一次咒,腕间锁链便紧上一分。夜风吹过,稻叶沙沙作响,像是千万句被咽下的话,在夜色里轻轻叹息。他弯腰将第一粒种子埋入秧苗根部,泥土裹住种皮的瞬间,听见地下传来细微的震动,如心跳,如神谕,如被囚禁的春天,正在黑暗里悄悄舒展根系。
第三折·星芒灼骨。
丑时,银河斜倾如打翻的银汞,北斗七星的柄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