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像是浸了陈年苦胆的棉絮,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得人喘不过气。
秦孝公嬴渠梁躺在宽大的龙榻上,锦被下的身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脸色蜡黄如深秋枯纸,连嘴唇都泛着青灰。
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令人心惊的滞涩,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成了这座宫殿里最牵动人心的脉象。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药炉里炭火偶尔爆出的细碎声响,还有侍立在角落的宫女太监们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青铜灯盏里的油脂燃得很慢,昏黄的光线下,梁柱上雕刻的虬龙仿佛也敛了威势,沉默地俯瞰着榻上这位将秦国从泥沼中拽出来的君主。
殿外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摇晃,时不时敲打着雕花窗棂,出“笃、笃”
的轻响,那声音在此时听来,竟像极了老世族们藏在暗处的脚步声,带着蠢蠢欲动的试探,一步一步逼近这风雨飘摇的权力中心。
商鞅一身玄色朝服,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的冰凉地砖上。
朝服的料子挺括,却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头。
他素来是沉稳果决的,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时不曾慌过,在渭水边监斩七百乱法者时不曾软过,可此刻望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君主,他袖口早已被无声滑落的泪水浸湿,连带着手腕处的衣料都沉甸甸的。
“君上,”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哽咽,“新法推行已历十载,秦东出函谷,西收河西,南拒楚魏,北服戎狄,粮仓里的粟米堆成了山,武库里的戈矛亮得能照见人影。
各县的编户齐民越来越多,阡陌间的耕牛壮得像小山,您看,咸阳城的城墙又加高了三尺,渭水边的新船坞里,正造着能载百人的楼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给孝公数算家底的孩子,“秦已非昔日之秦,您亲手播下的火种,早已成了燎原之势,您定能亲眼见它根深叶茂,看秦国踏平六国,一统天下。”
孝公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被这熟悉的声音唤醒。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在落在商鞅身上时,努力聚起了一点微光。
他枯瘦的手从锦被里伸出来,指节突出如老树根,颤巍巍地抓住商鞅的手腕。
那手凉得像冰,力气却出奇地大,攥得商鞅生疼,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力气都灌注到这一握里。
“卫鞅……”
孝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我……时日无多了。”
刚说几个字,他便剧烈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侍立一旁的太医赶紧上前,用银匙喂了些参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喘息着道:“太子驷……年幼,性子刚愎,当年在封地就敢私放乱法的门客,这些年虽在边境历练,可骨子里的执拗没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顶,像是能穿透砖瓦看到那些盘踞在暗处的阴影:“老世族们……恨新法入骨,恨你入骨,我在一日,他们不敢动,可我若去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忧色,“我最担心的,是这变法的火种,被他们一把火烧了去,秦国好不容易挣来的路,又要退回从前的泥沼里……”
“臣万死不辞!”
商鞅猛地伏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出“咚”
的一声闷响。
地砖的寒意透过额头传来,却让他更加清醒。
“臣蒙君上知遇之恩,得以在秦施展抱负,新法早已与臣的性命融为一体。”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臣在此立誓,必护新法如护性命,辅佐太子稳固秦国,若有半点差池,任凭国法处置,死而无憾!”
孝公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抹亮色转瞬即逝,随即又凝起更深的忧色。
他侧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扬声道:“公孙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