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的仁政,我不懂。
我只知道,去年冬天没饿死人,今年开春能种上自己的地。
这法要是仁,那便是仁;要是不仁……”
他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至少比以前强。”
人群里起了阵嗡嗡的议论。
有个抱着陶罐的妇人搭腔:“我家男人上月斩了个魏兵,升了公士,官府真给了半亩地!”
立刻有人反驳:“我表哥藏了块旧贵族给的玉佩,被邻居举,现在还在牢里呢!”
孟轲站在原地,脸色白。
他来栎阳前,总听人说秦法酷烈,百姓敢怒不敢言,可眼前这些人,骂归骂,眼里却有他在齐都从未见过的光。
有个穿粗麻衣的少年挤过来,手里攥着片写满字的竹简:“先生,你说的孔夫子,教不教怎么算账?我想学新法里的丈量术,好当个田官。”
李斯忽然笑了,拍了拍孟轲的肩:“孟先生,你看,秦人的‘民心’,不在《诗》《书》里,在田垄上,在戈矛尖上。”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队黑衣卫卒举着长矛走过,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人群霎时噤声,连咳嗽都停了。
卫卒们目不斜视,只有带队的什长往这边扫了一眼,见是寻常百姓,便加快了脚步——这在三年前,少不了要盘查呵斥。
孟轲望着卫卒的背影,又看了看脚边——不知谁掉了块刚烤好的胡饼,沾着泥土,却散着麦香。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老师告诫他“入秦需观其行,而非听其言”
,此刻才懂了几分。
赵二柱已经拄着木杖往家走,背影佝偻,却走得稳当。
风卷着他的话飘过来:“要我说,法好不好,得看麦囤子满不满,娃能不能活……”
城墙根下的议论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小了些。
日头渐渐偏西,把孟轲的影子和李斯的影子,还有那些挑柴的、抱罐的、赶车的影子,都叠在了一起,印在栎阳城墙的夯土里,像一道正在慢慢凝固的伤疤,又像一层正在悄悄长厚的痂。
孟轲最后看了眼那本被李斯摩挲得亮的《法经》,忽然叹了口气。
他从袖中摸出卷竹简,是临行前抄的《论语》,此刻却觉得有些沉。
或许,该先去看看商於的新田,再决定要不要把这卷书烧掉——毕竟左庶长的令,没人敢违抗。
远处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
的敲打声,比昨日更响了些。
有个老兵哼着秦地的调子走过,歌词听不清,只觉得那节奏,像极了夯土筑墙时的号子,一下,又一下,往结实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