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皮馆的冬夜
栎阳的雪总带着股土腥味。
卫鞅扯下斗笠时,檐角的冰棱正巧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屑。
客栈门楣上挂着的“五羊皮馆”
木牌积了层薄雪,在周遭“魏记”
“韩府”
的绸缎幌子中间,像块蒙尘的青铜,透着股与这城格格不入的粗粝。
他抖落身上的雪,带进一股寒气。
堂屋里昏黄的油灯“噼啪”
爆了个灯花,照见七八张歪斜的木桌。
穿粗麻衣的商旅缩着脖子喝酒,腰间的铜刀碰撞出沉闷的响。
最里头一桌,两个裹着羊皮袄的老秦人正掰着黑陶碗骂娘,唾沫星子溅在油乎乎的桌面上。
“去年粮税又加三成!”
穿补丁袄的老汉把拳头往桌上砸,碗里的浊酒晃出半盏,“咱老秦人的骨头,都快被官府榨成油了!”
对面的瘸腿汉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加税还不算,河西丢了后,魏人在边境天天抢粮。
我那侄子去戍边,上个月回来,腿被魏军的戈削了半截——这日子,不如去投戎人!”
“投戎人?”
卫鞅将斗笠挂在门后的木钩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里硬邦邦的竹简。
他刚从安邑来,沿途听了太多关于秦国的闲话。
魏人说这里是蛮夷之地,说秦人披左衽,连话都说不囫囵。
可方才那老秦人的骂声里,藏着的是火,不是灰。
他拣了个靠窗的空桌坐下,刚要唤店家,后颈忽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按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卫鞅的手倏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柄防身的匕,是离开魏国时母亲塞给他的。
“先生是从安邑来的?”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卫鞅缓缓转身,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左额上烙着块青黑色的印记,像片蜷曲的叶子。
那是黥刑的痕迹,寻常人见了要退避三舍,可这汉子的眼神里没有卑微,只有一种久经世故的锐利。
“内侍监,景监。”
汉子松开手,指节在油腻的桌面上敲了敲,“先生包袱里的竹简,是李悝先生的《法经》吧?”
卫鞅瞳孔微缩。
他将《法经》卷成筒塞进包袱时,特意用粗布裹了三层,寻常人绝看不出端倪。
这黥面汉子竟一眼识得?
“君上的求贤令贴到函谷关时,我就在关外当值。”
景监给自己倒了碗冷酒,仰头灌下去,喉结滚动,“这三个月,从魏、韩来的‘贤士’不少,要么揣着纵横策,要么捧着诗三百,没一个像先生这样,进了栎阳先往五羊皮馆钻。”
卫鞅瞥了眼邻桌仍在骂骂咧咧的老秦人,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若要医病,总得先看看病灶。”
“先生看得如何?”
景监的目光扫过卫鞅沾满尘土的靴底,“是觉得秦国病入膏肓,还是……尚有药可医?”
“病得重,却没死透。”
卫鞅解开包袱绳,将那卷泛黄的竹简取出来。
《法经》的竹简边缘已被磨得亮,是他三年来反复研读的痕迹。
“我有三策,或可医秦。”
景监的眼睛亮了亮:“愿闻其详。”
“先说第一策。”
卫鞅用指尖叩了叩竹简上“帝道”
二字,“效仿尧舜,垂拱而治,与民休息。
薄赋税,废刑罚,待民如赤子,不出百年,秦可安。”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景监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先生是来给秦人讲古的?”
“怎么,景监以为不可行?”
“去年冬天,栎阳以西的狄道,三天冻死了二十七户人。”
景监的声音压得极低,黥面在阴影里像条蠕动的蛇,“他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