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跳了跳,将高湛的影子投在龙椅扶手上,像截枯槁的老木。他斜倚着椅背,指节摩挲着陆令萱递来的青瓷茶盏,釉面上映出自己鬓边的霜色,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盏在晋阳宫摔碎的琉璃灯重叠。
“陆贞……”他喉间滚出两个字,轻得像怕惊散什么。陆令萱垂着眼,看见帝王指尖的颤抖——那是旧疾犯了,当年为护陆贞挡下的那记毒箭,至今仍在阴雨天啃噬他的筋骨。
“陛下,该喝药了。”她将药碗推近些,碗沿的热气里浮着味合欢皮,是按陆贞当年的方子加的。高湛却没动,目光落在窗棂外的玉兰花上,那树花是陆贞亲手栽的,如今开得泼泼洒洒,像极了她当年笑起来时飞扬的裙角。
“她走那年,也是这样的花期。”高湛的声音突然发紧,抓起陆令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这里还跳着吗?当年她总说,朕的心跳比战鼓还响。”
陆令萱的指尖触到他胸腔的震颤,混着药香的心跳声里,竟藏着半阙《霓裳羽衣曲》的韵律——那是陆贞最爱的调子,当年高湛为她敲着玉磬唱过无数遍。她忽然别过脸,袖口下的手死死攥着块玉佩,那是陆贞临终前交托的,说若有朝一日陛下忘了她,就把这刻着“贞”字的玉佩塞进他枕下。
“陛下还记得吗?”陆令萱的声音发哑,“陆大人当年为了查漕运贪腐,在狱中受了三十鞭,回来时背上的血把您给的锦袍都浸透了……她却笑着说,只要能为陛下清了这朝堂,再疼也值。”
高湛的眼尾突然红了。他想起陆贞跪在雪地里求他重审旧案的模样,想起她把暖炉塞进他袖中时冻得通红的指尖,想起最后一面她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还在念着“北疆的军粮该换冬衣了”。
“朕没忘。”他抓起茶盏猛灌一口,茶水顺着嘴角淌进衣襟,像极了那年在城楼上,为她拭去的眼泪,“可朕留不住她……就像留不住这玉兰花,开得再盛,总有落的时候。”
陆令萱突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是撮干枯的兰花,花瓣边缘还带着焦痕——那是当年晋阳宫走水时,陆贞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说这是他们初见时栽下的第一株。“陆大人说,有些东西看着枯了,根还活着。”她将锦囊塞进高湛掌心,“就像陛下心里的念想。”
高湛攥紧锦囊的瞬间,龙椅扶手上的暗格突然弹开,里面躺着枚鎏金令牌,牌上的“贞”字被摩挲得发亮。那是他当年给陆贞的密探令牌,让她可以调动京中所有暗卫,如今牌沿的缺口还在,是当年她为护他挡箭时磕的。
“传旨。”他突然坐直身子,眼底的浑浊散去些许,“重审漕运旧案,所有牵涉人员,不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查。”
陆令萱抬头时,看见烛火映在他眼底,像燃起两簇小火苗,与当年那个誓要为陆贞扫平障碍的少年天子渐渐重合。她知道,这场迟了太久的清算,终究是要来了。
窗外的玉兰花被风吹落几片,飘进御书房落在令牌上。高湛望着那抹白,突然想起陆贞说过的话:“陛下是真龙,该腾云驾雾的,别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可他现在才明白,有些牵绊,从来都不是枷锁,是让龙能飞得更稳的风。
夜深时,陆令萱捧着空药碗退出去,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哼唱声。是那半阙《霓裳羽衣曲》,调子有些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动人。她回头望了眼,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给高湛的侧脸镀上层银辉,他指间的令牌与锦囊贴在一起,像握着整个天下,又像只握着那朵永不凋谢的玉兰花。
而御书房的梁柱后,暗卫悄然退去,将听到的话传给宫外等候的梅常肃。玄色袍角下的手正捏着块玉佩,是从漕运旧案卷宗里找到的,上面刻着的纹路,与陆贞令牌上的缺口严丝合缝——原来当年构陷陆贞的,正是如今掌管漕运的国舅,而他背后,还站着个更可怕的影子。
梅常肃望着御书房的灯火,腕间的鎏金手环突然发烫。他知道,高湛的念想不会白费,这场为了陆贞的清算,终将撕开北齐朝堂的脓疮,而脓疮深处,藏着与时空裂隙相连的另一道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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