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侯府的暮色来得早,西跨院的海棠落了满地,被风卷着贴在青石板上,沾了些尘土,倒像块揉皱的绛色绢帕。
郭勋踏进书房时,袍角还沾着东华门的寒气,他抬手解下石青披风,随手搭在椅背——那披风上的金线蟒纹原是亮眼的,此刻却被风吹得蔫,连缀在领角的东珠都失了光泽。
他歪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案上的端砚裂了道细纹,是御赐的子石砚,往日里他总用鹿胶细细养护,如今墨汁干成了硬块,笔尖戳上去“咯吱”
响。
旁边的青花笔洗盛着半盏凉透的雨前龙井,茶渍在盏壁结了圈暗黄,像极了他眼下的脸色。
管家掀着门帘进来时,见侯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扣——那扣是和田玉的,刻着“忠勇”
二字,原是前年御赐,此刻被攥得烫,指节都泛了白。
“侯爷……”
管家声音压得极低,手里捧着的茶盘颤了颤,盏里的茶水晃出细痕,“张大仁在外头求见,哭天抢地的,说要……要救他父亲。”
“张大仁?”
郭勋猛地抬眼,眼底的灰败里骤然窜起丝亮,像枯木逢了火星。
他霍然起身,椅腿在金砖上刮出刺耳的响,“是李大仁!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被带进来,头散乱地贴在脸上,额角还沾着泥,正是李福达的长子李大仁。
他刚迈进门槛,便“扑通”
一声跪下去,膝盖砸在金砖上响得吓人,却忘了按规矩叩,只伸手攥住郭勋的袍角,连呼“侯爷救命”
,唾沫星子溅在袍角的蟒纹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侯爷!
圣旨要押我爹进京,恐怕我一家老小都难逃此劫!”
李大仁的哭声混着抽气,肩膀一抽一抽的,攥着袍角的手越收越紧,粗布褂子被捏出几道白印,指甲缝里嵌着来路上的泥,“您和我爹是至交,求您看在往日情分,救救我们啊!”
郭勋垂眼盯着他颤的头顶,指尖在玉带扣上顿了顿,忽然俯身,气息喷在李大仁耳旁,带着书房里残茶的冷味:“哭啼能破眼前的天罗地网么?”
他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狠劲,“你爹若真定了罪,你这点眼泪,连垫棺材底都不够。
想活命,就得豁出去。”
李大仁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茫然,泪珠还挂在腮边,像颗没掉的碎玉:“豁……豁出去?怎么豁?”
郭勋伸手,指腹蹭过李大仁额角的泥,动作竟有几分诡异的温和,语气却像淬了冰:“你爹是冤枉的——都是马录那狗官,挟私报复,栽赃陷害。
明日一早,你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告御状!”
“登闻鼓?”
李大仁的脸“唰”
地白了,膝盖一软,差点瘫在地上,“那鼓……敲了要滚钉板的!”
“怕滚钉板,就等着跟你爹一起被千刀万剐?”
郭勋的声音骤然转厉,脚悄悄踢了踢李大仁的小腿,那点怯意被踢得缩了回去,“你就说,马录严刑逼供,收买乡绅做伪证,连黄册都改了!
把你爹说成忠君爱国的太原卫指挥使张寅,把那弥勒教匪的罪名,全推到马录构陷上!
闹得越大越好,让全京城都知道,陛下或许会碍于舆情,重启调查!”
李大仁的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病态的疯狂取代——他攥着衣角的手松了又紧,忽然磕了个响头,额角撞在金砖上,渗出血珠:“我去!
我去敲鼓!
只求侯爷说到做到,暗中帮我!”
郭勋看着他额角的血,嘴角勾起丝冷弧,伸手扶他起来,指腹擦过他额角的血痕:“本爵在朝中还有故旧,只要你闹出声势,自然有人为你造势。
只是记住——咬死了是马录陷害,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沉下去,像从地底冒出来的,“若事不可为……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总比被一锅端了强。
明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