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部重逢
湘西的初春,山雾浓得能拧出水来。
一辆墨绿色的嘎斯-51卡车,像头疲惫的老牛,在泥泞不堪的盘山道上艰难蠕行。
车轮碾过碎石和烂泥,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车厢随着坑洼剧烈颠簸,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驾驶室里烟雾缭绕,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土烟丝的复杂气味。
司机古之月,一个脸庞黝黑、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老兵,稳稳把着方向盘,嘴角叼着半截熄了火的烟卷,眯着眼盯着前方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的山路。
他身旁的副驾驶,年轻徒弟王拴柱,则是一脸不耐烦,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来回挪动。
“咕咚”一声,卡车又压过一个深坑,拴柱的脑袋差点撞到顶棚。
他揉着额头,终于憋不住话了,一口浓重的东北腔打破了沉闷:
“哎呀俺的娘诶!
师傅,俺说你这脾气也忒犟了!
上回解救县城,多露脸的事儿啊!
你愣是把功劳全推出去了!
就你那手枪法,师部侦察连都眼馋!
结果呢?
好嘛,猫在这后勤运输连,天天跟这破路、这破车较劲!
这都几个月了?
枪栓都快生锈了吧?
俺这手里痒痒,心里更痒痒!”
古之月眼皮都没抬,苏北话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和不容置疑:
“你个小炮子子,懂个卵?
一天到晚就知道冲冲冲,打打打。
脑子呢?”
他空出右手,熟练地从耳朵上摸下那半截烟卷,划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以前土匪聚坨坨,好打,大炮一轰,冲锋号一响,解决问题。
现在呢?
大部队几个月敲打,龟儿子们学精了,化整为零,跟你躲猫猫、打闷棍嘞!”
他吐出一串烟圈,目光扫过窗外雾锁烟笼的崇山峻岭,仿佛能穿透那层白色,看到潜伏的危机:
“你看看现在那些派驻到各村各寨的土改工作队,才几个人?
几条枪?
在那些散兵游勇的土匪眼里,就是一块块没遮没拦的肥肉!
好吃,还好打!
咱们现在这活儿,看着是送物资,保不齐哪天,就是给土匪送上门的一盘硬菜。
咱们拉着这满车的犁和种子,指不定哪会儿就撞上,到时候有你开枪的机会!”
“师傅,你是说……”
王拴柱眼睛一亮,随即又紧张起来。
这时,车厢篷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疲惫的脸,是随车护送的文化教员小文。
他操着长沙口音,声音被风声和引擎声扯得有些飘忽:
“古老哥讲得对头!
王同志,你不晓得,现在
上个月邻县的工作队就遭了埋伏,粮食被抢了不说,连会计都被土匪绑走了。
现在进山送货,谁不是把枪搁脚边?
我们团部接到各工作队求援、遭遇袭击的报告,一天比一天多!
土匪不敢碰大部队,专门挑我们这些软柿子捏!
送物资,就是往刀尖上送哩!
随时都可能接火打仗!”
小文的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灌进驾驶室,王拴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摸了摸靠在腿边的那支中正式步枪冰冷的枪身。
他仿佛能闻到,那风里除了泥土和植物的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和血腥味。
耳朵里,引擎的轰鸣似乎也掩盖不住远处山坳里可能响起的冷枪声。
古之月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加大了油门。
卡车怒吼着,冲出一段特别泥泞的路段。
车厢里,犁铧、种子袋、成捆的铁制农具相互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谷里传出老远。
颠簸了几个小时后,卡车终于缓缓驶入了此行的目的地——老洞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