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看向场地中央。
张爱军站在“铁锤三号”车组和工兵排众人面前,双手叉腰,一脸怒容。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虽然依旧洪亮,但其中透露出的疲惫和沙哑却难以掩盖。
“履带销检查!
每一节都要给老子看清楚!”
张爱军怒目圆睁,对着车组和工兵们吼道,
“要是有一节被泥巴糊住了,就用手去抠!
给老子抠干净!
要是再他妈半路掉链子,老子就把你们塞进履带底下当垫板!”
说到这里,张爱军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工兵排长的鼻子上,他怒不可遏地继续吼道:
“还有你!探雷器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那么大个虚土坎子你都看不出来?
你的眼睛是长在屁股上了吗?!
回去给老子抄一百遍工兵手册!”
工兵排长被张爱军骂得狗血淋头,只能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而在不远处,汉森中尉正站在一辆谢尔曼坦克旁边,与坦克连的技师低声交谈着。
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不时地指着坦克发动机舱的某个部位,语速很快,嘴里吐出的英语单词和生硬的中文术语交织在一起,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技师一边听着汉森中尉的讲解,一边不停地点头,他脸上的油污在暮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沉,仿佛他整个人都被这油污所笼罩。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混合着硝烟呛入肺腑的灼痛,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
古之月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干裂的皮肤和结痂的泥垢。
指尖传来自己脸上皮肤粗粝的触感,还有硝烟附着后那挥之不去的、带着硫磺味的苦涩。
这味道,连同张爱军那憋屈的怒吼、汉森冰冷的剖析、赵大虎的咒骂、徐天亮专注的沉默、老周锅里那点可怜的热气…
一起沉甸甸地淤积在他的喉咙深处,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协同…”
他喉咙里滚动着这个被血与火、泥与烟反复浸透的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哪里是并肩作战?分明是血肉与钢铁在死神的刀尖上,笨拙而惨烈地摸索着互相托付性命的姿势。
每一步踏出,都可能踩中陷阱;每一次靠近,都可能被自己人的钢铁碾碎;每一次远离,都可能将致命的弱点暴露给敌人。
侦察兵引路探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响地雷;
坦克轰鸣着碾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成为步兵无法逾越的死亡地带;
步兵用身体去遮挡坦克“死穴”的每一次扑救,都可能是最后的拥抱…
就在这时,汉森中尉结束了和技师的交谈。
他转过身来,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冰冷的蓝灰色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场地边缘、如同泥塑般的古之月。
美国教官迈着那种特有的、刻板而精准的步伐,穿过弥漫着硝烟和酸辣粉气息的浑浊空气,径直走到古之月面前。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没有丝毫偏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古之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高级烟草、枪油和冰冷金属的气息,这股味道与周围浓重的战场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汉森停下脚步,站得笔直,夕阳的余晖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最后一道冷硬的金边。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他没有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的声音像一块冻硬的铁,直接砸进古之月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让人不寒而栗。
“古连长。”
汉森的中文依旧生硬,毫无语调,
“今天的混乱,是学费。
昂贵的学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