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进了自家房门。
屋里,竟难得地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属于油脂和面粉的温暖香气。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折叠饭桌被擦得比平时干净些,上面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不是平日里清汤寡水的素面,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丝面——细细的手擀面卧在泛着油花的汤底里,上面铺着一层炒得焦香的肉丝和几根碧绿的青菜。
李桂兰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最后几声脆响。她今天似乎特意拢了拢头发,虽然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袄,但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近乎郑重的气息。
张小梅已经坐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碗面,小鼻子用力吸着香气,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写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渴望。她看到父亲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而兴奋地说:“爸爸,今天吃面条!有肉!”
张建设“嗯”了一声,声音沙哑。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面前那碗面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刺扎着他的鼻腔和心肺。
李桂兰端着一小碟咸菜走过来,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下。她没有看丈夫,只是拿起筷子,轻声说:“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她没有解释这碗面的由来,没有说这是她用偷偷攒下的、准备换季给女儿添件新衣裳的钱,加上今天刚领到的那点津贴,咬牙奢侈了这一回。她只是沉默地,用这碗在她看来近乎“挥霍”的肉丝面,来标记这个家庭命运转折的、沉重的一天。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只有吸溜面条的声响。张小梅吃得格外香甜,小嘴油汪汪的,几乎将整张脸埋进碗里,那满足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像锥子一样扎着张建设。
李桂兰几乎没有动自己碗里的肉丝。她默默地、近乎固执地,用筷子将自己碗里那本就稀少的肉丝,一筷子、一筷子,全都拨到了丈夫和女儿的碗里。
“妈,你自己吃!”张小梅抬起沾着油花的小脸,含糊地说。
“妈不爱吃,腻。”李桂兰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继续挑着面条,仿佛那碗里只剩下青菜和面条才是她的本分。
张建设看着自己碗里瞬间多出来的、堆成小山的肉丝,又看着妻子碗里那清汤寡水的面,和她在灯光下更显憔悴、甚至带着一丝浮肿的侧脸。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不是“不爱吃”。这是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在用她唯一能做到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即将倾颓的家,抚慰着他这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那破碎的尊严。
他夹起一筷子混合着肉丝的面条,塞进嘴里。面条劲道,肉丝咸香,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是“好日子”的味道。可此刻,这味道却如同掺了沙子,粗糙地摩擦着他的喉咙,难以下咽。每一口,都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他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在啃噬妻女那份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在吞咽自己无能的苦果。
他不敢抬头,不敢迎接妻子那平静目光下可能隐藏的忧虑,更不敢看女儿那纯然的、因一碗肉丝面而焕发的快乐。他只是埋着头,机械地、近乎痛苦地,咀嚼着,吞咽着。那碗象征着短暂“丰盛”的肉丝面,此刻成了他人生中最苦涩、最难以下咽的一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