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里有种不同于往日严厉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出这么多汗?脸也煞白煞白的……”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纯粹的担忧,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只懂发号施令或沉浸自己世界的倔老头。
寇大彪下意识地想把汗湿的脸往枕头里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父亲的目光,声音干涩发紧:“……天热。”
父亲沉默了几秒,他粗糙的手无意识地在拐杖头上摩挲着,像是在寻找支撑点。他那张刻满风霜皱纹的脸上,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种寇大彪极少见到的温和,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慈祥。
“唉,”他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舒缓,“别担心。老话怎么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躺着,休息几天总能养好的。”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这点安慰的分量夯得更实些,“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寇大彪费力地转过头,对上父亲的眼睛。他突然感到鼻尖一酸,强行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笑容,自嘲道:“爸,这下是真被你说准了……我现在,是连你都不如了。”
父亲听了,脸上的温和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摇了摇头,像个洞悉世事的老农在陈述一个朴素的真理:“傻儿子,说什么傻话?你哪能不如我?” 他用拐杖点了点自己那条不灵便的腿,语气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豁达,甚至开解,“爸还等着你帮我剪指甲呢?”
“爸……”寇大彪心头堵得更厉害了,那积压的绝望和对自己的厌弃猛地冲了上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是我没用!我没本事赚钱……我现在就是个废物啊……”
父亲脸上的笑意依旧未褪,但那笑容深处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感同身受的酸楚。他费力地挪动了一步,让手能够到床边。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呵斥儿子“没出息”,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带着泥灰的手,竟然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轻轻落在寇大彪搁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背上,极其短暂地、试探性地、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拍了一下。
“别胡思乱想了!” 父亲的语气还是带着点他惯有的那种“不容置疑”,但内容却柔软得令人心颤,“这个家现在不需要你赚钱,我们都有退休工资。” 他看着儿子汗湿的额角,语气坚决,“先把身体养好才是真的。”
那只落在手背上的、粗糙温暖又短暂得像幻觉的拍打,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击中了寇大彪冰封的心湖。仿佛某种坚硬的、隔绝多年的厚壁,在这猝不及防的、笨拙的触碰下裂开了一条细缝。
寇大彪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什么话也挤不出来。他记不清上次和父亲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可自从自己瘫倒在这张床上,父亲仿佛也知趣地收敛了脾气——那个平时任性得像孩子一样的老头,竟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这念头让他心头忽然一松。就在刚才,摔倒在冰冷客厅里的那一刻,无边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轻生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尖。然而此刻,一个更清晰的感受浮现出来:瘫痪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的生活,却也意外地压平了这个家里经年累月的棱角。父母之间不再争吵,能好好说话了,连空气都沉静了几分。
是啊,任何事似乎都有两面性,总该试着往光亮处看。财运抛弃了他,又莫名其妙地瘫了,倒霉像是没个尽头。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里,他还攥着最暖的念想——父亲笨拙的关切,母亲无声的操劳,还有菲菲那湿漉漉的鼻尖。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