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乌云来得比预报早了两个时辰。
我蹲在堂屋门槛上,看着西边的山尖被灰黑色的云团吞进去,像被巨人啃了一口的窝头。
收音机里的气象播报员声音紧,说今夜有特大暴雨,局部地区可能出现短时强降雨。
“得去看看沟。”
爷爷猛地站起身,他刚用篾条编到一半的竹篮滚在地上,篾条散落一地。
他抓过墙上的蓑衣往肩上披,又从门后拖出两把铁锹,“等高线沟要是被冲垮,今年的玉米就完了。”
我跟着他往地里跑,凉鞋踩在晒得烫的土路上,硌得脚心生疼。
半路上就起了风,路边的杨树叶被吹得翻卷过来,露出灰白的背面,像无数只拍动的巴掌。
地里的玉米已经齐腰高,叶片被风抽打得“哗啦”
响,像是在哭。
“您看咱用塑料布把沟盖起来吧?”
我喘着气说,“去年王婶家盖了塑料布,雨再大也没淹着苗。”
我记得那蓝色的塑料布铺在沟里,水顺着布面哗哗流走,看着可利索了。
爷爷却摇头,他走到沟边,弯腰摸了摸沟底的土:“塑料布不行,挡得太死。”
他指着沟底那些细密的裂缝,“这土看着干,底下还藏着潮气,得让雨水慢慢渗进去。
要是用塑料布捂着,水渗不下去,全积在沟里,根就被憋死了。”
他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转身往柴房跑,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大捆碎秸秆——是去年秋收后铡碎的玉米秆,黄中带褐,还带着点草香。
“把这垫在沟底,能挡挡泥沙,还能让水渗得匀实。”
我看着那堆碎秸秆,心里直犯嘀咕。
这玩意儿轻飘飘的,暴雨一冲还不得散架?可爷爷已经动手往沟里铺了,他把秸秆抖散,均匀地撒在沟底,厚得能没过脚背,又用脚踩着压实,边踩边说:“这秸秆吸水,还能拦住被雨水冲下来的土,等雨停了烂在沟里,又是好肥料。”
风越来越大,天上的云团压得更低了,远处的山头像浸在墨水里。
我和爷爷分头铺秸秆,他在沟里走,我在沟沿递,没一会儿就铺完了半亩地的沟。
刚直起腰想歇口气,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蓑衣上“啪啪”
响。
“得把沟埂再培高点!”
爷爷的声音被雨声盖得闷,他抓起铁锹往沟埂上培土,“这雨邪乎,埂子矮了要漫水。”
雨点越来越密,转眼就织成了白茫茫的雨帘。
地里的水顺着坡往沟里汇,沟里的水位眼看着往上蹿。
我和爷爷跪在泥里,用手把土往埂子上堆,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迷得人睁不开眼,嘴里全是泥水的腥气。
爷爷的草鞋陷在泥里,拔出来时能带起一大块泥,他却像不知道累似的,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这雨下得好啊!”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得露出牙床,“去年秋旱,沟里的土都渴坏了,这下能喝饱水了。”
“都快淹了还说好?”
我嘟囔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沟里的水已经没过脚踝,秸秆在水里浮浮沉沉,像一群游动的鱼。
“淹不着根就没事。”
爷爷用铁锹往埂子上拍土,“你看这水,顺着沟底慢慢淌,秸秆挡着,泥沙沉在底下,清水往上漫,刚好能润着玉米根。”
我这才注意到,铺了秸秆的沟底,水流得确实稳当,不像没铺的地方,水卷着泥沙直打转。
玉米苗的根须扎在沟埂边,被漫上来的水一泡,反而挺得更直了,叶片上的尘土被冲得干干净净,绿得亮。
雨下到后半夜才小了些。
我和爷爷躺在田埂上的草棚里,听着沟里的水流声,像听着谁在哼歌。
草棚漏雨,蓑衣被打湿了大半,可我俩都累得不想动,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您就不怕沟被冲垮?”
我望着棚顶的破洞,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