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光舔着最后一块松木,噼啪声里混着爷爷旱烟袋敲桌角的节奏。
春花把最后一碗小米粥推到爷爷面前时,窗台上的月光正顺着瓦檐淌下来,在装种子的陶瓮上洇出圈青白的光晕。
“明儿就该把‘白玉霜’的种籽晾透了装坛。”
爷爷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粒饱满的白菜籽,借着油灯的光眯眼端详,“你太爷爷那会儿传下的规矩,霜降前选最瓷实的菜心留种,得在屋檐下挂足四十九天,潮了不行,太干也不行。”
春花没接话,手里的搪瓷碗沿磕出细小的声响。
她望着陶瓮里那些裹着浅灰外衣的种子,忽然想起上周在县农业局看到的检测仪器,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一行行她还读不太懂的数字。
技术员小王说,基因检测能找出种子里最抗病的基因片段,提纯复壮后,亩产能提高三成不止。
“爷,我想把‘白玉霜’送县里做个检测。”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灶膛里的火星还要微弱。
爷爷捻着种子的手猛地一顿,烟袋锅在桌腿上磕得梆响:“你说啥?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用得着那些洋机器瞎折腾?”
他站起身时,腰间的布带出哗啦的声响,“你太爷爷当年为了保住这籽种,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藏了三天三夜,就靠揣在怀里的布包捂着,才没让这宝贝断了根!”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爷爷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槐树。
春花垂下眼睑,看见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是上个月在菜地里浇水管时被石头划破的,现在还留着浅褐色的疤痕。
她种了五年“白玉霜”
,知道这老品种的娇气,一场倒春寒就能让半亩地的菜苗蔫掉,雨季里的软腐病更是防不胜防。
“可去年南边地块的‘白玉霜’,不是一半都烂在地里了吗?”
春花的声音渐渐抬高,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王家庄引进的新品种,用了科学育种,一场雨下来啥事没有。”
“那能一样?”
爷爷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了沟壑,“‘白玉霜’是咱村的根!
你太奶奶当年坐月子,就靠这白菜炖豆腐吊着命;你爹小时候生天花,也是喝着白菜根熬的水好起来的。
这籽种里藏着咱一家人的精气神,测什么测?测完了还能是‘白玉霜’吗?”
春花觉得喉咙里像堵着团干硬的棉絮。
她知道爷爷不是守旧,去年冬天大雪封山,爷爷踩着没膝的积雪去菜窖翻白菜,摔断了腿还念叨着要给菜苗透气。
可她忘不了上个月去邻村参观时,看到人家标准化大棚里整齐划一的白菜,叶片像翡翠一样油亮,没有一片虫眼。
“爷,我不是要丢了它。”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检测是为了让它更好。
你看村头的老槐树,不也得年年修剪枝桠才能活更久吗?”
“你这丫头怎么油盐不进!”
爷爷把烟袋往桌上一拍,火星溅到桌角的草纸上,立刻烧出个黑窟窿。
他指着墙角那排贴着红纸条的陶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你太爷爷到我,守着这‘白玉霜’快百年了。
每年清明下种,霜降收获,哪颗籽该留,哪棵菜该拔,闭着眼睛都知道。
那些机器能懂这些?”
春花猛地站起来,板凳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想起初中课本里说的进化论,想起老师讲过的物种需要不断进化才能延续。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可现在村里种‘白玉霜’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大叔家改种了辣椒,张婶子去年就换了西红柿。
再这样下去,再过十年,还有谁记得‘白玉霜’?”
爷爷愣住了,烟袋从手里滑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