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庭院中静得只剩下断续虫声。
高欢踏入内室时,见娄昭君早已在座,正握着月姝的手低声嘱咐着什么。
月姝一身素白中衣,肩上只松松披了件浅青外裳,墨黑长发尽数散落,直垂腰际,映得那张脸在昏黄烛光下格外白皙清净。
她见高欢亲至,欲起身行礼,却被娄昭君轻轻按住。
娄昭君先开了口:
“陛下也来了,妾身正与月姝妹妹说些体己话。”她转向身侧的女子,指尖拂过对方微凉的手背:
“本欲在洛阳替妹妹风光一场,可……”
高欢目光掠过娄昭君微红的眼角,落在月姝苍白却平静的脸上。他于二人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道:
“皇后与你多年相伴,情谊非比寻常。此番安排,我知你心中未必情愿。”
月姝垂眸:“陛下言重。奴……”
“什么‘奴’。”娄昭君打断她,语气坚决:
“自我为你讨来‘月华夫人’封号那日起,你便不再是宫婢。往后不管在哪里,特别是在侯景面前,你须永远记得这一点。”
高欢颔首,接续娄昭君的话,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月姝肩上:
“皇后所言,便是朕的意思。朕将你许配给侯景,予你名分,不是要你委曲求全。
万景性子桀骜,朕需一双可靠的眼睛,一颗清醒的头脑。朕思来想去,唯有你堪此任。”
娄昭君紧跟着道,声音低了些:
“他若敬你,你便以郡君之尊助他安内,稳他后方,全陛下布局。若他……”
她顿了一瞬,眼中锐光一闪:
“若他敢轻慢你、欺辱你,或有任何不臣之举,你勿要硬抗,立刻传讯回来。陛下与我,为你做主。”
高欢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符,置于案上,推向月姝。
“此符可通朕之亲卫,认符不认人。每月一次,你可借家书之名直送中宫,皇后会亲阅。”
他看向娄昭君:
“此事,朕已交由皇后全权接应。”
娄昭君对上高欢的目光,微微点头,再看向月姝时,眼中水光微漾,语气却极力维持着平静:
“听见了?陛下与我,便是你的底气。此去关山路远,世情如刀,你须得全须全尾地给我回来。”
她终是忍不住,抬手,指尖微颤却异常温柔地替月姝将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仔细拢到耳后,动作轻缓,仿佛眼前仍是当年那个在她身边研墨奉茶的小侍女:
“我予你的那两人,皆是我一手调教,绝对忠心,可托生死。日常起居,有她们照应,我方能……勉强安心。”
月姝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皇帝与皇后,喉头微动。
她先是对高欢深深俯首:
“陛下予此信任,托以重任,月姝……纵粉身碎骨,亦必竭力维持清醒,不负圣望。”
继而,她转向娄昭君,未语泪先流,却并非嚎啕,只是清泪无声滑落,她重重叩首:
“殿下……多年相处深恩,怜惜护持,月姝此生不忘。此去,定谨记殿下教诲,不折风骨,不堕颜面。请殿下,千万勿以我为念,保重凤体。”
室内陷入一阵冗长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跃动,映着月姝苍白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肩头。那缕方才被娄昭君细心拢好的发丝,又松散下来,垂落颈侧,使她看上去愈发柔弱起来。
高欢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只是望着她,忽然惊觉自己已有许多年未曾这样长久地、专注地注视过这张脸,注视这个总是安静立于娄昭君身后,看似没什么存在感,却又无数次在他们夫妻最紧要关头悄然现身的影子。
在怀朔的时候,他曾半开玩笑的说月姝是他和娄昭君之间的青鸟,这名字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又岂止是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