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浑厚的吆喝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在长安城残破的街巷间激荡回响。几十口丈余宽的大铁锅在城门处次第支起,锅底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积雪映成橘红色。
伙夫们粗壮的手臂掀起蒸笼的刹那,白茫茫的蒸汽如云海翻腾,露出底下摞成小山的金黄饼子——那小面特有的醇香混着新磨豆粉的甜味,顺着刺骨的寒风飘进每一条饥肠辘辘的巷弄。
最先冲出来的是个跛脚老翁。
他左脚草鞋早已磨穿,裸露的脚趾冻得青紫,在雪地里拖出歪斜的痕迹。破麻衣下支棱着嶙峋的肩胛骨,老人在距离高欢五步远时突然僵住,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蒸笼腾起的热气,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
高欢见状,直从蒸笼里拣出三个最厚实的麦饼。新烙的饼子在他掌心冒着热气,金黄的表面还沾着几粒未碾碎的麦麸。他大步上前,玄色战袍的下摆扫过积雪,在老人面前蹲下身来。
“老丈拿好。”
说着,他竟亲手将饼子塞进老人颤抖的手中。
见老人呆立不动,高欢又补充道:
“后头正熬着羊骨汤,老丈可稍待片刻。”
话音未落,老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块砸在麦饼上。
他忽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面上:
“高王……高王万岁!”
这声哭喊如同号令,潮水般的饥民从各个巷口涌来,却在晋阳军阵前自发排成长队。
人群偶尔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哭笑的喧哗。
更多的麦饼从蒸笼递到脏污的手上,有个垂髫小儿接过饼子却不走,依稀可见他衣襟下露出鼓胀的肚皮,皮肤薄得能看见
“哎……”老伙夫于心不忍,不由抹了把脸,转身又添了勺肉末。
高欢盯着那孩子的肚皮看了半晌,突然解下大氅裹住他:
“好好养身体。”
高欢拍了拍他肩膀:
“等你长大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到时候顿顿都有肉吃。”
那小儿突然挺直腰板,脏兮兮的小脸绷得通红:
“俺不要肉!俺要跟着大王打天下!”
高欢大笑,转身走向晨光中的长安城。在他身后,无数双捧着麦饼的手举向天空,宛如一片金色的麦浪。
一直到正午时分,朱雀大街上依然人声鼎沸,热闹万分。
晋阳军的辎重车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每袋粮食卸下时都引发阵阵欢呼。白发苍苍的老妪捧着刚领到的麦粒喜极而泣,瘦骨嶙峋的孩童抱着热腾腾的饼子狼吞虎咽,连街角的乞丐都分到了裹着肉末的热粥。
在曾经的司徒府前,高欢正蹲在台阶上,给个缺门牙的老兵掰饼子。
“慢些吃,别噎着。”
他拍打着老人佝偻的背,动作熟稔:
“你是王罴的兵?”
老兵突然噎住,一时泪流满面。
高欢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道:
“王罴是位真豪杰,本王会命人以将军之礼厚葬。”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酒囊塞到老兵手里:
“这壶酒,就当是替他喝的。”
老兵捧着酒囊,突然伏地痛哭。周围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群中陆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高欢站起身,自言自语道:
“自古让人吃饱饭,都是个大问题啊。”
…………
当夜,长安城西市的醉仙楼破天荒点起了许久不曾挂起的红灯笼。
朱漆剥落的门楣下,酒楼主人指挥伙计们将地窖里珍藏多年的烧春一坛坛搬出。
这些陶坛上积着厚厚的尘灰,泥封处还残留着太平真君初年的朱砂印记。
“军爷们辛苦!”酒楼主人搓着手迎向列队经过的晋阳军,声音里带着多年练就的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