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割舍。
消息传入宫中时,正值黄昏。
萧玄策正在批阅边关军报,听见内侍低声禀报“清明司颁新律”,眉头微蹙,待听清内容,手中朱笔“啪”地折断,猩红墨汁溅上龙袍前襟。
他抬眼望向北方——那里,是昭雪祠的方向。
风卷残云,暮色如铁。
有人在逼他直面自己一直回避的东西。
不是罪,是心。
他缓缓闭眼,再睁时,眸中风暴已起。
而在清明司深处,线清正将最后一份文书归档。
她抬头望了望天,夜星初现,冥途静谧。
她轻声道:“你心上的疤,比碑还硬。”
话音落下,风止,灯明。
她不知道皇帝此刻正站在乾清宫最高处,望着她所在的方向,指尖捏着那份新律副本,指节发白。
下一瞬,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召见清明司命,即刻入宫!”夜色如墨,宫墙深锁。
萧玄策立于东宫废殿庭院之中,月光冷冽如霜,洒在那倒扣于地的瓷杯上。
杯底残水凝成的两个字——“试了”——在清辉下微微泛光,像是一道无声的叩问,直刺帝王心腑。
他不动,也不语,只任寒风卷起龙袍角边,猎猎作响。
那不是命令,不是旨意,甚至不是忏悔。
那是她替他说出的话,是他藏了半生、压进骨血都不敢触碰的软弱与试探。
他原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可如今才发觉,从孙济那一笔朱批被轻轻划过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别人为他铺下的路——一条通往赎罪、却未必能全身而退的冥途。
沈青梧虽已意识化律,永镇边界,可她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翌日清晨,乾清宫内气氛凝重。
内侍战战兢兢禀报:“清明司命线清已在偏殿候见。”
萧玄策指尖轻敲御案,眸光沉得不见底。“宣。”
线清入殿,素衣如雪,步履无声。
她未跪,也未行大礼,只是垂首立于阶下,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九五之尊,而是一块即将崩裂的碑石。
“你替朕划退路?”帝王声音低哑,带着压抑整夜的怒意与疲惫,“一道新律,一面铜镜,一片纱……如今连太医院的老臣都成了‘赎籍代书’?你在教朕如何做人?”
线清抬眸,目光平静如古井:“陛下,这不是退路,是让赎罪之人学会割舍。您若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放不下,又如何斩断整个权谋体系?您怕的不是赦免,是承认自己也曾错信、误判、心软过一次。”
萧玄策瞳孔骤缩,掌心猛地攥紧扶手,指节泛白。
“放肆!”
“臣不敢。”线清声音未颤,“但清明司所立之律,非为人情开道,而是为幽冥定序。孙济一生行医数十载,救过三人,也害过七命。其中一桩,便是当年奉旨调换皇后药引,致其滑胎。他明知是毒,却因家族受胁而缄口不言。如今临终悔香燃起,不是求活,是求一句‘我该还’。”
空气仿佛冻结。
良久,萧玄策缓缓起身,大袖一拂,转身而出。
半个时辰后,皇帝亲临太医院旧舍。
屋中昏暗,药香混着腐朽气息弥漫。
孙济躺在破床上,双眼浑浊,听见脚步声艰难转头,嘴唇哆嗦着,终是哽咽出声:“老臣……愿以余年报恩。”
萧玄策站在床前,未语,亦未伸手。
片刻后,只淡淡道:“移居昭雪祠旁小屋,每日抄录死者名录一卷,不得停歇,不得焚毁。此为‘活祭’。”
老医眼中泪下,颤巍巍叩首,额头触地。
当夜,冥途尽头风不起、雾不涌,唯有灰金色身影静立结界边缘。
判魂笔轻点虚空,名单上“孙济”二字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新字——
代书赎籍。
一笔落定,天地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