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的悲愤和痛苦吓住了,但孩子天真的残忍和对“自己人”
模糊的维护感,让他下意识地、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这可怕的死亡显得不那么无理的理由。
他搜肠刮肚,用他那贫瘠的中文词汇和从日本大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问:
“他、他是不是……冲撞了日本兵?他……被杀死,一定……有理由吧?”
他想表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才这样”
。
他以为这样问,或许能减轻一点王婶的痛苦,或者至少,给这可怕的死亡一个他不成熟的心智一个能理解的“道理”
。
然而,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王婶最深的伤口!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庆收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三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彻底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王婶。
他再一次在一个中国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刀子。
王婶的眼睛瞪得血红,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痛苦,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抖,指着庆收,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
“理由?你管那叫理由?”
王婶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他懂什么!
他能冲撞谁!
他就在河边……就在河边捞鱼啊!
那些畜生、那些挨千刀的畜生……”
她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悲恸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整个人瘫软下去,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泥里。
“我也想、我也想知道啊!
我的儿啊……他到底为啥……为啥就……”
王婶哭得浑身抽搐,语无伦次,“为啥要杀他……为啥连个尸都不给我留啊……扔进河里……找都找不到……我的儿啊……”
这哭嚎如同濒死的哀鸣,充满了人间至痛的无解和绝望。
庆收被彻底吓傻了,捂着脸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疼远不及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片土地上深埋的、血淋淋的仇恨和创伤,而这创伤,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
亲手造成的!
他那些愚蠢的“理由”
,在王婶这蚀骨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残忍、如此……不可饶恕!
“作死啊你!”
一声低吼从门口传来。
是刚进门的王老头。
他一看屋里的情形,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几步冲进来,一把将呆若木鸡的庆收狠狠拽到身后,像护崽的老牛。
然后他蹲下身,用那双沾满泥土、骨节粗大的手用力却笨拙地去扳王婶抠在地上的手,声音又急又沉:“孩儿他娘!
孩儿他娘!
起来!
地上凉!
你跟个啥都不懂的娃儿置啥气!
起来!”
王老头从未说过这么多话,然而已经崩溃的母亲只是在不停地哭喊,捶打着地面,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质问都砸进这无情的土地里。
王老头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她半扶半抱地弄起来,让她靠在自己同样单薄却坚实的胸膛上。
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拍着王婶剧烈起伏的后背,喉咙里出沉闷的、无意义的音节,浑浊的老眼里也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王婶凌乱的头上。
庆收缩在王老头身后,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两个人,看着王婶那被巨大痛苦扭曲的脸,听着她口中那“尸骨无存”
的绝望哭诉……他小小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脸上挨巴掌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让他明白了什么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