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踩着夕阳的余晖踏进荣国府大门时,只觉得浑身骨架都要散了。
今日在工部与同僚争论河道修缮的款项,唇枪舌剑了一整天,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卸下这一身的疲惫。
“老爷回来了。”
小厮躬身接过他脱下的官帽。
贾政“嗯”
了一声,脚步未停,径直往内院走去。
经过穿堂时,他瞥见王夫人房里的丫鬟正端着茶点往正房去,想来王夫人已经知道他回府了。
按照规矩,他该先去正房与夫人说说话,问问家中今日可有事,再去贾母处请安。
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路通往赵姨娘的小院。
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摸到门。
青石板路有些凹凸不平,两旁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丁香,春天时也开几簇淡紫的花,虽不名贵,却自有一股野趣。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姨娘尖细的嗓音:“你这小蹄子,又偷懒!
让你去厨房要个豆腐,你就空着手回来?”
接着是小丫鬟委屈的辩解:“柳嫂子说今日的豆腐都让琏二奶奶房里的要去了,实在是没有了”
“放屁!
我看她就是瞧不起我们院里的人!”
赵姨娘的声音更高了,“明日我亲自去,看她给不给!”
贾政在门外站了片刻,竟不自觉地笑了笑。
这一整日他在衙门里听的皆是之乎者也、章程规矩,回到家里,王夫人必是要与他商议元春在宫中的用度、宝玉的功课、族中亲戚的人情往来,无一不是正事,无一不费心神。
只有在这里,他能听见最俗气、最真实的烟火气。
他推门进去。
赵姨娘正叉着腰训斥小丫鬟,见他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老爷来了!”
她快步迎上来,也顾不上行礼,直接挽住他的胳膊:“今日怎么这么早?我这就叫人沏茶去——你这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老爷来了吗?”
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退下了。
贾政由着她把自己拉到炕上坐下,这才慢悠悠地说:“又在为点小事脾气。”
“这哪是小事?”
赵姨娘在他身边坐下,一股廉价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环儿这几日念书辛苦,我想给他做碗豆腐羹补补脑子,那起子势利眼连块豆腐都不给!”
贾政皱了皱眉:“环儿又去你这里抱怨念书辛苦了?我昨日查他功课,还是一塌糊涂。”
“他还小嘛,”
赵姨娘忙替儿子辩解,“哪能像宝玉那样过目成诵?老爷也太严了些。”
这话若是王夫人说,贾政必定要斥责她溺爱孩子。
但赵姨娘说出来,他却只觉得好笑:“你呀,就惯着他吧。”
这时小丫鬟端了茶上来,赵姨娘接过来,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贾政:“老爷尝尝,这是前儿我哥哥送来的六安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但我喝着倒还爽口。”
贾政接过来抿了一口,茶叶确实普通,冲泡得也浓了些,但他什么也没说。
赵姨娘见他喝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的琐事:哪房的下人又给她气受了,探春前日送来的衣料她很喜欢,贾环在学里被先生夸了一句
贾政半闭着眼睛听着,偶尔“嗯”
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不需要斟酌措辞,不需要维持什么形象。
在这里,他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贾政老爷,只是一个下班回家、听妻唠叨的普通男人。
这种感觉,他在王夫人那里是永远找不到的。
记得有一次,他也是这般疲惫地回到家中,去了王夫人房里。
王夫人恭恭敬敬地迎他坐下,命丫鬟奉上最好的龙井,然后便开始一一汇报家中事务:田庄的收成、亲戚的婚丧嫁娶、府中各项开支他听着听着,几乎要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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