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哐当”
声;婆婆那句关于米汤和“营养”
的冰冷嘲讽;还有无数次,她刚开口就被硬生生扭断的话头……这些记忆的碎片并未褪色,反而在时间的冲刷下显露出更加尖锐的棱角。
它们不再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化作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存在,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以在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面前保持沉默,可以日复一日地履行照料之责,但她永远无法忘记,更无法说服自己去“原谅”
。
那不是恨,是一种被岁月淬炼得异常坚硬的认知:有些伤害,如同刻进骨头的印记,无法抹去,也不必强求抹去。
今天,婆婆的精神似乎比往日更差些,喂进去的半碗米糊糊,又顺着嘴角流了不少出来。
张岚拧了热毛巾,仔细地替她擦拭。
老人枯瘦的手忽然抬起来,在空中虚弱地抓挠了两下,最终落在张岚正在擦拭她衣襟的手背上。
那手冰凉、干枯,像一截失去水分的树枝。
张岚的手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抽开。
婆婆的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混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张岚脸上。
张岚停下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老人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闪了一下,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嘴唇的翕动似乎带上了一点模糊的、难以辨识的急切。
那瞬间,张岚的心猛地一缩,一个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是不是想说什么?关于过去?道歉?或者仅仅是含糊不清的呓语?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刹那,随即被张岚自己掐灭了。
她轻轻拂开婆婆那只搭在她手背上的、冰凉的手,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抽离。
她继续擦拭着老人衣襟上的污渍,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微弱的手指触碰和浑浊眼底瞬间的微光,从未生过。
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太迟了。
那些寒冬、那些无视、那些刻薄的言语,早已渗入她的骨血,成为她生命基底的一部分。
迟来的言语,无论它是什么,都无法撼动这由无数个日夜的沉默和忍耐所构筑的根基。
它们轻飘飘的,毫无意义。
擦拭干净,张岚直起身,端起水盆走出去倒水。
院子里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她抬头望着澄澈高远的蓝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胸腔里,那股盘踞了三十年的沉郁滞涩,竟在这一刻,随着这口长气,悄然松动、弥散开来。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却沉重万钧的枷锁。
那枷锁的名字,叫做“期待被理解”
和“强求原谅”
。
她走进厨房,洗净毛巾,动作有条不紊。
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哗哗作响。
她看着水流,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照料婆婆,不是出于爱,更不是出于以德报怨的圣洁情怀。
那是一种选择,一种基于自身力量确认后的从容姿态。
她做,仅仅是因为她选择做,仅此而已。
她不再需要用付出去换取什么,无论是婆婆的悔悟,还是世人的称赞。
她终于跳出了那个以德报怨的古老圈套——那是对自身苦难的亵渎,是对尊严的二次践踏。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
张岚的心底异常澄澈。
她想起那些被锁在寒风里的长夜,想起饭桌上被刻意忽略的自己,想起那碗被指责为“贪营养”
的稀米汤。
那些画面依旧清晰,却不再能刺痛她。
它们成了她生命版图上不可磨灭的坐标,标示着她走过的路。
她不再需要向任何人“掰扯”
,包括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
她的伟大与无愧,早已在三十年的沉默和此刻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