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辞:张仪与咸阳的最后秋光
咸阳的秋来得早,章台宫的梧桐叶刚过白露便簌簌往下落,沾在相邦张仪的青色朝服上,像撒了把碎金。
他握着玉笏的手微微颤,方才在朝堂上议定韩魏岁贡的事,不过半个时辰,额角已沁出细汗,咳嗽声压了又压,还是漏了半声在殿柱后。
“相邦,该喝药了。”
侍从老周端着陶碗过来,药气里混着苦艾和当归的味道,是太医为张仪调的安神汤。
张仪接过碗,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才觉出自己手心里的凉。
他仰头饮尽汤药,苦涩从舌尖漫到喉头,像极了当年在楚国被诬陷偷璧时,那口咽不下的冤气。
“把那叠关于蜀地盐铁的文书抱到书房,其余的……先堆在偏厅吧。”
张仪扶着廊柱起身,梧桐叶又落了一片在他间,老周伸手想拂去,却被他拦住:“留着吧,看看这秋,到底能落多少叶。”
老周跟着张仪二十年了,从他当年怀揣连横策入秦,到如今身兼相邦领六国事,从没见他这般倦怠。
去年冬天张仪出使魏国,回程时在函谷关染了风寒,此后身子便垮下来,夜里常咳得不能寐,连案上的竹简都要凑近了才能看清字。
回到相府时,夕阳正斜斜照进书房,把满架的文书染成暖红色。
张仪坐在案前,手指拂过最上层的《连横策》,那是他初遇惠文王时写的,竹简边缘已被摸得亮,上面“秦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可连三晋而制齐楚”
的字迹,还带着当年的锐气。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方新竹简,研墨时才现,自己的手竟抖得连墨汁都滴在了竹简上。
“罢了,就这么写吧。”
张仪握着笔,笔尖落在竹简上,先写“臣仪顿”
,而后便顺着心意往下走——无非是说自己年近花甲,身染重疾,恐误秦国大事,愿交还相邦印绶,归田养老。
写罢,他把竹简通读一遍,眼眶竟有些热。
二十年了,他从一个在列国漂泊的辩士,成了秦国权倾朝野的相邦,破六国合纵,取商於之地,推盐铁专营,哪一件不是为了秦国东进?可如今,连握笔都费力,又怎能再担这相邦之责?
第二日早朝,张仪把辞呈递上去时,章台宫里静得能听见梧桐叶落地的声音。
惠文王嬴驷握着竹简,指节因用力而白,他抬眼看向张仪,见他站在殿下,青色朝服空荡荡的,比去年瘦了整整一圈,鬓角的白也多了不少。
“张仪,你可知你这辞呈递上来,满朝文武谁能接你这担子?”
惠文王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意,更多的却是慌。
当年他刚即位,老世族要废新法,是张仪站出来稳住朝局;后来楚国联合六国伐秦,是张仪出使楚国,以商於六百里为饵,破了合纵联盟;如今秦国能让魏韩称臣、齐燕通好,哪一样离得了张仪?
张仪躬身行礼,声音虽轻却坚定:“回大王,公孙衍虽与臣政见有别,却深谙列国局势,且近年辅佐臣处理韩魏事务,已显成效。
蒙恬治军严明,王翦善谋善战,朝中贤臣辈出,臣即便归田,秦国也能稳如泰山。”
“贤臣辈出?”
惠文王把辞呈往案上一掷,竹简撞在青铜鼎上,出清脆的响声,“可谁能像你这般,凭着一张嘴就能让楚国退兵?谁能像你这般,在魏国朝堂上辩得六国使臣哑口无言?张仪,你是觉得寡人待你不好,还是嫌这相邦之位太累?”
殿下文武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王翦站在武将行列里,想起去年冬天张仪带病去边境犒劳士兵,冻得嘴唇紫还笑着说“秦军将士比我辛苦”
,心里竟有些酸。
蒙恬悄悄抬眼,见张仪依旧躬身,背脊却挺得笔直,像当年在函谷关迎击六国联军时那样,没半分退缩。
“臣不敢。”
张仪缓缓抬头,目光与惠文王相对,“臣蒙大王赏识,从一介布衣到一国相邦,二十年恩宠,臣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