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卫鞅将那卷竹简反复看了三遍,指尖抚过新君驷的玺印时,指腹仍能感受到那方玉印特有的冰凉。
案头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他鬓角新添的白映得愈清晰——离开栎阳不过三年,他竟已生出这般多的风霜。
“先生,夜深了。”
侍立在门外的老仆轻声提醒。
这是当年变法时救下的老兵,断了条腿后便一直跟着他,见证过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意气,也见过他此刻捧着诏书默然垂泪的模样。
卫鞅抬手拭去眼角的湿痕,哑声道:“备车,明日一早就走。”
老仆愣了愣:“不再等几日?库房里还有些典籍没整理完,您亲手编的《商君书》抄本……”
“都不必带了。”
卫鞅起身推开窗,夜风带着渭水支流的潮气涌进来,“栎阳要的不是书,是能让秦国活下去的法子。”
一、古道车声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简陋的马车已碾过青泥坂的石子路。
卫鞅掀开车帘回望,那座他用来编纂法典的小院隐在晨雾里,像一粒被遗忘的粟米。
当年新君以“专司法典”
为名把他调离时,他特意选了这处离栎阳三百里的僻静之地,原想就此了却残生,却不想终究还是要回去。
车夫是个憨厚的秦人,腰间别着柄锈迹斑斑的铜剑——那是军功爵制推行后,第一批因斩晋爵的士兵。
此刻他勒住缰绳,指着远处官道上的车辙叹道:“先生您看,这路还是当年您主持拓宽的,可如今……”
卫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本平整的夯土路面裂开了数道深沟,车辙里积着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正背着捆成捆的茅草艰难前行,草叶上还沾着污泥。
“这是要去栎阳交税?”
卫鞅问。
“哪还有余粮交税。”
车夫啐了口唾沫,“去年秋天关中涝了,水渠坏了没人修,今年开春又旱,地里的麦子稀得能数清。
听说贵族们趁机兼并土地,好多人都成了流民。”
卫鞅的心猛地一沉。
他推行变法时,曾亲自主持修建了十二条主干水渠,从泾水引到渭水,就是为了防旱防涝。
可如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马车行到傍晚,路过一处驿站。
卫鞅正想让车夫歇脚,却见驿站门口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的。
一个穿着吏服的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喊:“都给我滚开!
这驿站是给上大夫准备的,你们这些流民也配靠近?”
“我们只想讨碗水喝……”
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说,怀里还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滚开!”
小吏抬脚就把老婆婆踹倒在地。
卫鞅猛地推开车门,厉声喝道:“住手!”
小吏回过头,见是个穿着布衣的老者,顿时来了火气:“你是什么人?敢管官府的事?”
卫鞅没理他,快步上前扶起老婆婆,又让车夫取来水囊和干粮。
那孩子抢过干粮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老婆婆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抹着眼泪:“多谢好心人……我们是从雍城逃来的,那边贵族强占了我们的田,说新法改了,士大夫的田产不用交税……”
卫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推行的新法里,明明规定了“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就是要打破贵族世袭的特权。
可现在……他看向那个小吏,冷冷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可知《垦草令》里如何规定驿站接待之法?”
小吏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道:“什么令不令的,现在是新君在位,规矩早就改了!”
“规矩改没改,不是你说了算的。”
卫鞅从怀里掏出那卷召回的诏书,“你且看清楚,这是谁的旨意。”
小吏看到诏书上的玺印,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