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风言
栎阳的秋意总带着股凛冽的劲儿,像出鞘的青铜剑,明明还裹着鞘衣,寒气已顺着缝隙往人骨头缝里钻。
卫鞅踏着宫道上的落叶往前走,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卷起几片枯黄,又很快被风卷走,像极了这些日子里总也抓不住的流言。
他昨夜处理完南郡水渠的账册时,已是三更天。
案头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恍惚间竟映出窗外几个鬼祟的影子。
亲信景监随后进来禀报,说西街的酒肆里,有人借着酒意说他卫鞅私藏甲胄,还说前几日出使魏国的使者,实则是去密会魏侯,要把河西之地当作自己的封地。
“相邦,这些话……”
景监的声音里带着急怒,手按在腰间的剑上,“要不要属下去拿了那些乱嚼舌根的?”
卫鞅当时正用布巾擦着手,闻言只是淡淡抬了眼。
铜镜里映出他鬓角新添的几缕白,是这十年变法刻下的印子。
他摇了摇头:“拿不得。
你拿了西街的,东街还会冒出来。
要嚼的,总归是要嚼的。”
可当今日卯时的朝鼓声里混进了更多窃窃私语,当他走上丹墀时,分明瞥见甘龙那老狐狸嘴角噙着的笑,还有公子虔虽垂着眼,袍袖下却攥紧的拳头——卫鞅便知,这不是寻常的流言了。
宫室里燃着上好的兰香,却压不住空气中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新君嬴驷正临窗看着案上的舆图,手指在函谷关的位置轻轻敲着。
听见脚步声,他没回头,只淡淡道:“相邦来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卫鞅躬身行礼,袍角扫过冰凉的地砖,出细微的摩擦声。
嬴驷这才转过身。
他登基不过三年,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劲,只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却比同龄人沉得多。
像渭水深处的暗流,看着平静,底下却卷着漩涡。
“相邦今日不上朝,特意进宫,是有要事?”
卫鞅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嬴驷。
他见过这孩子幼时的模样,跟着太傅读《尚书》时会偷偷打瞌睡,被孝公现了,会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不认错。
那时的眼睛亮得像星辰,如今却蒙着层雾。
“臣是来辩白的。”
卫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近日坊间流言,说臣意图不轨,勾结外邦。
臣在此向君上明誓,若有半句属实,甘受车裂之刑,以谢秦国。”
嬴驷的手指停在了舆图上,指尖的温度似乎让那处的丝帛微微皱。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相邦说笑了。
你是秦国的功臣,变法强秦,功在千秋,些许流言,何必放在心上?”
“君上可以不放在心上,臣不能。”
卫鞅往前半步,玄色朝服在晨光里泛着暗纹,“臣入秦二十三年,初见先君时,秦国还是个连河西之地都守不住的弱国。
贵族私斗成风,百姓流离失所,粮仓里的粮食够不上半年的用度。
是先君力排众议,信臣用臣,才有了这十年变法。”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些,像是要把那些埋在岁月里的记忆都翻出来晒一晒:“臣废井田,开阡陌,是为了让百姓有田可种;臣立军功爵,是为了让将士有盼头;臣定秦律,是为了让国法大于私权。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了秦国?哪一件藏了半点私心?”
宫门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出沙沙的响。
嬴驷端起案上的茶盏,盖子碰着碗沿,出清脆的一声。
“相邦的功劳,秦国上下都看在眼里。
先君临终前也嘱咐过,要寡人信重相邦。”
“可君上心里,终究是有疑虑的,对吗?”
卫鞅的目光像把锋利的刀,直刺进那层看似平静的表象里。
嬴驷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相邦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