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水在建业城下缓了脚步,像是要把百年烟火轻轻抚平才肯继续奔流。
监典署第一批北来律册已分送各坊,旧义府石印被鲁肃命人封进白泥,埋在宫墙后的枯灯台下,连同它篆着的“义”
字一起沉进湿土。
江都百姓原先恐惧北军入城如狼,如今见黑纛低垂、兵甲覆布、军令严谨,再加宣读新律的吏员多是东吴口音,渐渐也学着在黄纸薄策上摁下指印。
赵叡站在胥吏身后,看一个满脸风皱的渔翁摁上指印,那只粗糙手指被冬水泡到白,却把朱砂盖得圆满,他轻声,像是对自己也像对江水:“从今后,你我同印一法。”
鲁肃却无安稳,他每天在监典署与宫阙之间奔走,两袖灌满江风,仍要去看粥棚,看修桥,看烧毁的铜钱窖把残铜倒进模里再铸“澜通十文”
。
他知道摄政给他的“东南政制辅臣”
只是暂名,若江左稍有回潮,他也会如铜屑被翻炉再熔。
于是他把每条巷的粟价记在袖中,把每户老兵的籍纸抄两个副本,亲自封漆,交内卫与张辽各存一份,只怕日后谁要翻旧账,可有公凭。
而真正的战鼓并未停在建业收城这一夜。
张辽控制江北三十五里,赵云守东门水关,马从丹阳斩堤后并未原路折返,他以并凉铁骑踏碎冻土,直插秣陵外丘,切断建业向南陵退路。
骁骑的马蹄在江南冻雨泥里一年未曾有过的尘烟,惊动了南陵守将朱然。
朱然登南陵小烽,隔着连夜雨火看见江岸黑旗如林,一道火线拖在江沙,像野兽的唇齿,他咬牙令加筑姜圩堤坝,又派人连夜去谯楼请兵。
孙权卧病榻上,被急报惊醒,大殿烛火濒灭,燃尽的烛心像枯骨立在铜盏。
他撑身坐起,望见周瑜披甲立于阶前,拄剑如柱,盔钉映着濒死的烛光。
周瑜的伤裂了又合,青帛一次次被血染成褐色,他却把声音压得极轻:“君上,南陵若失,长江天险便倾。
马铁骑横江,今夜便可逼圩外。”
孙权想说退可守会稽,却知那已是孤岛,只能咬牙:“再抽兵便空城,守南陵也需将心。
谁可去?”
话一落,他与周瑜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名字——凌统,却记起凌统本营在丹阳已溃,连人影也没追回。
张昭扶病而来,言辞颤抖:“铜关余火仍未息,九江口满是枯锁与船骸。
若今再战,江东百姓何以继命?”
他望向鲁肃期待助言,而鲁肃只沉沉垂——安民书已递,城门已开,他若再劝战便是欺世。
孙权看两人对峙,只觉胸口闷痛翻涌,吐出一口暗痰,染黑袖口,他忽抬手示意张昭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张昭面露痛色,却最终领命而退。
雪夜里,张昭披官袍出宫,直往监典署。
夜阍见他面色惨白,不敢拦阻。
鲁肃正整理各坊口粮册,抬眼见他,一时竟生错觉:昔日府堂里争辩的旧同僚,此刻像个须尽白的老父,连眼里倔强的火星也被寒风吹灭。
张昭把折卷缓缓放在案上,只一句:“请辅臣代呈摄政,愿张昭以江东旧府印换百姓残命。”
鲁肃伸手按住那枚裂纹深深的义府铜印,指尖凉得似雪,又轻轻一叹——他听懂了:孙权愿献南陵,保会稽与百姓舟楫东渡;张昭愿行最后诏路,挽下败局掩埋骨火。
不出三更,赵云便接到鲁肃信笺。
他驰马过雪巷来到义府旧堂,看到张昭亲笔的《降圩条款》:开南陵圩口、交圩仓、献铜关残舰、放朱然出降,但求百姓得循江东去处,旧将或留或徙听摄政安置。
赵云看完,勒签朱印:“开圩后三日内,澜军不入南陵城,仅收兵器与金库。”
至此江东抵抗名存实废,只剩丹阳到会稽的一道狭长退路和孙权的一口气。
夜已尽,长江薄雾被东风吹散,雁洲焚后的焦炭在水面漂荡,看似千艘小黑船随流东去;铜关石岸半截枯锁被江水拍得丁丁作响,如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