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里没有半分僭越的矜贵,只道:“诸卿不必拘礼,有事便说与予听。”
那声“予”
说得轻,却带着刻意的克制——案头常放着他刚写就的手诏,朱笔落在宣纸上,字迹遒劲,末尾却只署“手书”
二字,绝无半分“朕”
的痕迹。
有次内侍捧着鎏金御玺上前,想请他盖印定夺,他却皱紧眉头,挥手让内侍退下,指尖在御玺的龙纹玉壁上蹭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心口,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没碰。
他心里清楚,这乱世里的权柄如履薄冰,多一分僭越,便多一分烧身的火。
偏是王时雍总爱往这“火”
上凑。
这日议完粮秣诸事,百官尚未退去,王时雍揣着户部账簿,一进殿便躬身到底,山羊胡垂在胸前,声音里满是刻意的谄媚:“臣启陛下,户部昨日清点西仓,尚存糙米三万石、粟米五千石,可支汴京军民半月之用,特来奏请陛下定夺……”
“住口!”
王时雍话没说完,张邦昌已猛地放下手中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块洗不掉的污痕。
张邦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语气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严厉:“王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予虽暂掌汴京诸事,却非天子!
‘陛下’二字,也是你能随口称的?”
王时雍被斥得身子一僵,连忙直起身,脸上的笑僵了半截,却又很快堆起更深的谄媚,躬身道:“是是是,臣失言!
臣该称大人……只是大人掌汴京安危,护万民周全,与陛下无异,臣一时口误,还望大人恕罪。”
他说着,偷偷抬眼瞥了张邦昌一眼,见对方脸色仍沉,便忙将账簿双手奉上,指尖却悄悄攥紧——他巴不得张邦昌早些认下“陛下”
的称呼,自己这“佐命之臣”
的名分,才能更稳当。
过了两日,王时雍又拉着吴幵、莫俦,堵在紫宸殿外见张邦昌。
彼时晨光透过雪粒洒下来,映得殿前盘龙柱上的龙纹愈黯淡,阶下积雪没到靴面,踩上去簌簌作响。
王时雍指着紧闭的殿门,语气急切:“大人,如今汴京稍定,可朝野仍有流言,说大人无正殿之尊,恐难服众!
紫宸殿乃天子正殿,垂拱殿为日常理政之所,大人当移居其中,坐正殿、理朝政,方能安人心、镇流言啊!”
吴幵在旁搓着手附和,褶子堆满脸颊:“王大人所言极是!
大人居正殿,便是向天下昭示汴京有主,金人见了,也不敢轻易再犯……”
莫俦也点头,目光扫过紫宸殿的鎏金匾额,眼底闪着算计的光:“大人,此举乃万全之策,可解流言之困,还望大人三思。”
三人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喝:“不可!”
张邦昌转头,见吕好问从廊下走来,青色朝服上沾着雪沫,连鬓角都凝着霜。
吕好问上前一步,对着张邦昌躬身,神色凝重却语气坚定:“大人,二帝被俘未归,紫宸、垂拱二殿乃天子之居,至今空置,便是为二帝留着念想。
大人若此时居之,外则招金人非议,说我大宋无君无礼;内则寒天下军民之心——他们盼的是二帝还朝,不是新主登基!
流言虽有,可凭大人连日整饬吏治、赈济灾民,迟早能化解;若行此僭越之事,才是真的自毁根基,难服众啊!”
张邦昌沉默着,目光落在紫宸殿的殿门上。
殿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的寒意裹着陈年的檀香,飘在雪风里。
他想起前日见御史台官员时的威慑,想起心怀大宋之臣的垂叹息的颓丧,又看了看王时雍三人急切的嘴脸,还有吕好问此时眼底的恳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沉又闷。
他沉默了半晌,终究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吕大人所言有理。
正殿之事,往后不必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