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出怀里陈老五给的两个油饼,油纸已经被体温焐得软。
接下来的日子,三秒每天清晨都去看嫁接的桃树。
他给接口处的塑料膜喷水时,现有嫩芽从膜下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
陈老五隔三差五来指导,教他辨别假活的枝条,那些看似绿的芽子,其实早就没了生机。
麦收时节,三秒爹能拄着拐杖下地了。
他看着桃树上舒展的新叶,突然红了眼眶:“老五年轻时跟我争过你娘,现在倒成了咱家常客。”
三秒这才注意到,陈老五每次来都带着东西,有时是捆韭菜,有时是把新摘的豆角。
入伏那天暴雨倾盆,三秒披着麻袋片冲进果园。
好几棵桃树的嫁接膜被风吹开,他跪在泥水里重新缠绑,膝盖陷进烂泥里,像扎根的树桩。
雨停时,他看见陈老五站在篱笆外,手里举着把黄油布伞,裤脚淌着泥水。
“这孩子能成事儿。”
陈老五对随后赶来的三秒爹说。
他的咳嗽声比雷声还响,却坚持帮着加固剩下的树。
夕阳穿透云层时,两道彩虹架在果园上空,新抽的桃枝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双挥舞的小手。
秋收后,陈老五的咳嗽越来越重。
三秒去镇上给他抓药,药铺掌柜说这是肺痨晚期,吃啥都没用了。
他攥着药方站在街头,看见供销社橱窗里摆着新到的嫁接刀,亮闪闪的刀片映出自己红的眼眶。
那年冬至来得早,陈老五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三秒去看他时,老人正对着窗台上的桃枝标本出神。
那些用福尔马林泡着的接穗,有苹果接梨的,有杏接李的,像件件精致的艺术品。
“这是我这辈子的宝贝,”
陈老五喘着气说,“现在传给你。”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十二把不同型号的嫁接刀,还有本泛黄的笔记本。
三秒翻开本子,里面画满了各种果树的截面图,标注着嫁接的最佳时间,字迹被岁月浸得褐,有些地方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记住,”
陈老五拉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嫁接不光是接果树,是接念想,是接日子。”
窗外飘起了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成水,顺着窗棂往下流,像谁在无声地哭。
开春时,陈老五走了。
出殡那天,三秒现他的棺材里,放着把崭新的嫁接刀,是自己用卖棉花的钱买的。
送葬队伍经过果园时,嫁接的桃树上爆出了粉红的花苞,在料峭的春寒里,像无数点亮着的小灯笼。
次年清明,三秒站在挂满果实的桃树下。
那些桃子红得亮,摘一个掰开,果肉里的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
他咬了一大口,甜味从舌尖一直流到心里,恍惚间听见陈老五说:“老根接新枝,才能结好果。”
风穿过桃叶的声音,像极了那年清晨的锯木声。
三秒摸出那本笔记本,阳光透过纸页上的字迹,在新抽的枝芽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跳动的光影里,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蹲在树底下,一个在削接穗,一个在数蚂蚁。
果园边新栽的桃树苗排得整整齐齐,三秒给它们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
红色是苹果接桃,蓝色是李接杏,黄色的是他新尝试的樱桃接桃。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镇上的水果贩子听说这里有奇特的果子,正赶来看货。
三秒爹拄着拐杖走来,手里拿着个竹篮。
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桃子,最上面那个特别大,红得紫。
“老五在天有灵啊,”
老人抹着眼泪笑,“当年他说要让咱村变成花果山,现在真快成了。”
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唱,新嫁接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晃。
三秒握紧了那把崭新的嫁接刀,刀刃映出蓝天白云,映出满树硕果,也映出一个少年眼里,比果实更饱满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