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是能将一切生音都吞噬的。唯有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
它呜咽着,盘旋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用无形的利齿啃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便是它常年撕咬的对象。
墙皮早已斑驳脱落,坑坑洼洼的表面记录着无数次风沙的侵袭。
糊在墙壁缝隙里、用来抵御寒风的干枯骆驼刺草,此刻在夹杂着雨丝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连根拔起,卷入悬无边的黑暗。
屋内,拾穗儿盘腿坐在土炕边那张用粗木钉成的、摇摇晃晃的矮凳上。
她的脊背挺得异乎寻常的笔直,像一株试图冲破屋顶束缚的幼苗。
她小小的、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里,紧紧攥着半截木炭——那是烧火时特意留下来的,已经被她的指温磨得十分光滑,如同乌黑的玉石。
借着炕桌上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光晕,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对面那片斑驳不堪的土墙上,一笔一画地、极其郑重地描摹着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
公式是关于电磁感应的,那些符号和线条,在她笔下,仿佛不是知识,而是具有生命的符咒。
那盏提供光明的油灯,是这间陋室里除了拾穗儿那双眼睛之外,最“精致”的物件。
它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盒改造的,盒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记录着它颠沛的来历。
边缘处甚至有些卷曲的毛边,那是三年前,父亲在世时,从镇上废品站里像发现宝贝一样捡回来的。
他说:“穗儿,用这个给你做盏灯,晚上也能看点书。”
灯芯,是奶奶阿古拉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就着月光,从她那件穿了十几年、早已破败不堪的旧棉袄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拆出棉絮,放在干枯的手心里,极其耐心地、反复搓捻而成的一缕细线。
它此刻正浸润在浑浊的灯油里,灯油是从戈壁滩上那种叫做“骆驼刺”的顽强植物的籽实中榨取出来的,带着一股浓烈的、焦糊的草木腥气。
这油,来得比金子还珍贵。那是奶奶阿古拉,在戈壁滩最酷热的正午,太阳像熔化的铁水般倾泻而下,连蜥蜴都躲在石头缝里喘息的时候,独自一人,佝偻着腰,在滚烫的沙丘下一棵一棵地、用尽力气薅来的骆驼刺。
她的手上、胳膊上,被那坚硬带刺的植物划满了细密的血口子。
然后,她再用那沉重的石臼,一锤一锤,将那些饱含辛劳的籽实砸开,挤压出这浑浊的、却能为孙女照亮一方书本的液体。
每一滴,都凝聚着奶奶的汗水和期望,拾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口气吹灭了这希望之火。
豆大的火苗,在风中不安分地跳跃着,尽管门窗紧闭,风依然能找到缝隙钻入,忽明忽暗,像一个疲惫却不肯合上的眼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