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1月15日。北京。
腊月的朔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总理衙门(时称“外务部”,但习惯上仍称总理衙门)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哀鸣。屋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份浸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屈辱。李鸿章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裹着厚重的貂裘,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自入京主持这“议和”烂摊子,他便如履薄冰,心力交瘁,旧疾缠身,更觉时不我待。
门帘轻响,他的心腹幕僚、总理衙门章京于式枚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于式枚,字晦若,广东贺县人,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后入李鸿章幕府,以其才思敏捷、办事干练、深谙洋务外交着称。他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是李鸿章在艰难时局中不可或缺的臂膀。此刻,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文件,神情凝重,如同捧着千斤重担。
“中堂,”于式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bernardo de cologan y cologan)刚刚代表十一国公使团,正式递交了《议和大纲》十二条。”他将那份以多种文字写就的、象征列强意志的沉重文本,小心翼翼地递到李鸿章枯瘦的手中。
李鸿章浑浊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他一字一句地细看,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当看到“惩办祸首诸臣”、“亲王赴德日谢罪”、“永禁仇洋会社”、“拆毁大沽至京炮台”、“使馆界驻兵”、“赔款待定”等核心条款时,他那阅尽世事的眼中,竟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于式枚,声音沙哑而急促:“晦若!这……这条件……”
于式枚不等李鸿章说完,立刻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折叠整齐、边缘略有磨损的密函,双手恭敬地呈上:“中堂请看。此即那封前几日,王月生遣其秘密信使,辗转送到卑职手中的密函。”
李鸿章接过密函,迫不及待地将两份文件并排放在面前的紫檀书案上,就着案头跳跃的烛光,仔细比对。他的目光在两份文件的关键词句间来回逡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盆里的炭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终于,李鸿章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吁出一口气,身体颓然向后靠去,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无力感。
“奇哉!怪哉!”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这王月生……究竟是身怀异术的世外高人,还是真个对泰西诸国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精妙若神?彼竟能在半月之前,就将这列强尚在密室中争吵未决的条件,推测得如此切中要害!”他指着王月生的密函,“十二条,他只写了六条,然字字句句,皆如钢针,直刺我朝要害!‘惩办祸首’、‘亲王谢罪’、‘永禁仇洋会’、‘拆炮台、允驻军’、‘使馆界划地驻兵’、‘巨额赔款’……莫不是这十二条之筋骨所在!彼是如何得知?如何预判?!”
于式枚也是感慨万千,躬身道:“中堂明鉴。卑职观此人行止,非是那等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其年纪虽轻,然自幼便远涉重洋,遍历泰西诸国,见识本就不凡。更难得者,是他天赋异禀,心思机敏。尤为关键者,”于式枚顿了顿,用当时士大夫阶层理解的方式解释道,“此人因缘际会,竟能结交西洋顶顶拔尖的簪缨世胄、豪商巨贾,如英伦之德文郡公爵、美利坚之摩根家族、乃至犹太巨富与德皇威廉二世!这些人物,皆是能左右其国朝政、洞悉天下大势之辈。王月生能得其青眼,游走其间,自然深谙彼等‘庙堂之高’的思虑与手腕。这便是我等局促于神州一隅,虽殚精竭虑亦难窥全豹之事。他能料敌机先,并非凭空臆测,实乃‘站得高,看得透’之故。观其在国内商贾之事不过平平,然与西人贸易却无往不利,足见其了解西洋之深,恐已甚于了解中华矣。此非谶纬,实为通晓‘夷情’之极致也。”
李鸿章闻言,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捻着稀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