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大旱,赤地千里。
井水干涸如枯骨,田垄裂开似蛛网,连宫墙外那几株百年老槐也耷拉着叶子,像是被天火烤焦了魂魄。
乾元殿内,檀香缭绕,却压不住满殿凝滞的空气。
户部尚书捧着奏本出列,声调平稳:“今岁大旱,颗粒无收,依例请减赋税,以安民心。”
话音未落,一道颤抖的声音突兀响起。
“下官……下官去年虚报仓粮三十万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七品主事踉跄出列,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得几乎咬破舌尖。
“实则……实则已被上司挪用于修私园……”他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库银三成流入国子监侧院……账册有改……印鉴非真……”
满堂哗然。
宰相怒极拍案:“荒唐!朝堂议政,岂容你疯言乱语?拖下去!治其扰乱朝纲之罪!”
两名侍卫刚要上前,那主事忽然双目翻白,身体剧烈一震,额头中央竟浮现出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纹——如同有看不见的笔,在皮肉上刻下律令符文。
空气骤然冻结。
那是清明司独有的命丝共鸣印记,名为“真言契”。
凡经手不实账目、参与欺瞒百姓者,一旦触及重大民生决断,心念波动即触发冥律反噬——口不由心,言必吐真。
不是刑讯,不是幻术,而是沈青梧以初代冤魂集体执念所铸的“公议镜律”,专克官场虚妄。
此刻,它醒了。
主事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却无法闭嘴,只能继续喃喃自语:“我知罪……我明知仓中无粮,还签字画押……为的是儿子能进太学……可我没想到,真的会饿死人啊……”
一句句真相如刀割肉,刮过殿堂每一个人的心头。
线清立于偏殿帘后,指尖轻捻命丝,静静观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
她没有出手,也没有阻止。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审判,这是觉醒。
沈青梧留下的律,早已不止作用于死魂。
它像一根埋在人间深处的引线,只要有人敢欺天瞒地,只要百姓疾苦成为议题,这根线就会自动点燃,烧穿谎言的外壳。
她只低声对身旁文书道:“记下来,一字不漏。”
“是,叛魂使。”
《清明实录》的卷轴缓缓展开,墨迹初凝。
每一段自白都将被封存,每一句真言都将归档。
这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让后来者看见:这天下,曾经如何腐烂,又因何重生。
与此同时,皇陵外围,荒草萋萋。
断言踏着残月微光巡查结界,忽见一处无碑荒坟前,香火袅袅,灰烬未冷。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正伏地叩首,额头磕出血痕。
“爹娘在上……女儿啊,爹对不起你……给你赔罪来了……”
断言隐于树影,悄然靠近。
询问之下才知,二十年前,当地县令强征民女为妾,全村噤声避祸,唯独这老农收了十两银子,点头应允。
女儿当晚投井,尸骨至今未寻。
如今昭冤台立,碑文夜夜显影,他每晚梦见女儿披发带血站在床前,问:“阿爹,你说过护我的。”
终至精神崩溃,日日前来祭拜赎罪。
断言本欲劝其止步——活人不该扰亡魂安宁。
可就在此时,坟头泥土微微颤动,一道细如发丝的幽蓝色命线破土而出,轻轻缠上老农脚踝,持续三息,随即消散于风中。
那是冥途回应。
沈青梧的判魂律已感知其悔意纯澈,虽罪不可赦,但心已归正,故赐一线赎途——允许他活着忏悔,不必永堕梦魇。
自那日后,民间悄然流传一句话:
“不说实话睡不着,说了实话梦就安。”
而这一切,皇帝都听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