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她举着那幅画问我:‘先生,您的透视法,能把锁链画成飘带吗?’”
左拉的眼镜片上蒙了层雾。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在花园里追蝴蝶,想起她第一次画《自由引导人民》时的兴奋——那时的画布是干净的,颜料是明亮的。可保罗的画布上,自由被锁链捆成了傀儡,阳光变成了血滴。
保罗的觉醒,是从一具头骨开始的。
老街隧道的墙壁里,嵌着上百具华工骸骨。头骨凹陷处嵌着铁镐头,像是被大地吞下的牙齿。保罗举着丁字尺的手在发抖——他本想在这里设计巴洛克式拱门,用浮雕讲述“文明交融”的故事。可此刻,那些骸骨的眼睛仿佛在看他,用空洞的瞳孔质问:“你要用我们的死亡,装饰你的‘史诗’?”
那天夜里,他在废弃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泼了磷粉。铁路信号灯的光扫过,玻璃上浮现出巨幅画面:伏尔泰雕像被铁链锁住,脚下爬满蝼蛄,每只蝼蛄的背上都刻着“自由、平等、博爱”。磷粉的气味混着霉味,像极了殖民当局的“仁慈”——他们给劳工的医院挂“仁慈十字”,却在里面解剖霍乱病人的肝脏;他们给劳工发“天然泻药”(掺碎玻璃的陈粮),却把剩下的米粒装回仓库,标上“战略物资”。
“我撕了拱门草图,”保罗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碎片被我塞进越南劳工的烟枪里焚烧。青烟升起来时,我闻到了自由的味道——不是三色旗的味道,是烧糊的人皮味,是腐烂的谎言味。”
保罗发疯的那个雨季,红河涨了十七次水。
他目睹工程师把十二名迟到的劳工浇筑进桥墩混凝土。混凝土凝固时,监工头拍着新桥墩大笑:“这桥,比用白人劳工结实十倍!”保罗抄起测量仪器砸过去,却被阿尔及利亚卫兵从背后抱住。卫兵的力气很大,像头被驯化的野兽——保罗突然明白,殖民机器里的每个齿轮,都被涂上了“文明”的润滑油。
那夜,他在日记本上画满支离破碎的几何图形。每块碎片都滴着赭石色颜料,那是他用尸油调的“血色水彩”。颜料渗进纸里,像极了劳工的血渗进红河的泥沙。
逃亡途中,保罗被毒虫和瘴气啃噬得只剩半口气。是阿苗救了他——那个赶集的苗家女子,用蚂蟥吸出他伤口的毒血,又在他胸口纹了吞口蜘蛛纹样。蜘蛛的眼睛是两粒红珊瑚,像极了他在素描本里画过的劳工眼睛:充血的,愤怒的,却始终没熄灭的光。
左拉放下笔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伏尔泰咖啡馆的路灯。他摸出保罗带来的照片——那些被殖民当局列为“绝密”的影像:竹笼里的尸体、桥墩里的骸骨、被烙烫的锁骨、颠倒的《马赛曲》。照片边缘有保罗的血渍,已经发黑,像朵枯萎的紫藤花。
“先生,”侍者端来第二杯咖啡,“要寄出去吗?”
左拉笑了。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封口处按了个鲜红的指印——那是他刚从保罗的速写本里拓下的,一个扭曲的劳工手掌印。“不,”他说,“这不是信,是炸弹。我要把它扔进巴黎的沙龙,扔进议院的讲台,扔进所有说‘文明’的人耳朵里。”
信封上的地址是《震旦报》编辑部。信纸上,最后一行字被保罗的血晕染开,像团永不熄灭的火:
“我控诉!以人类的名义,以艺术的名义,以每一个未被铁链锁住、未被谎言蒙蔽的灵魂的名义——控诉这披着文明外衣的地狱,控诉这用‘荣光’粉饰的暴行!保罗?杜兰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红河的水,是劳工的血,是法兰西良知的哭声!”
窗外的煤气灯突然熄灭了一盏。黑暗中,左拉仿佛看见保罗?杜兰的眼睛——那双眼曾盛着卢浮宫的月光,此刻却盛着红河的泥浆。但泥浆里有什么在闪光?是半片带齿痕的人指甲,是被焚毁的拱门碎片,是阿苗纹在他胸口的蜘蛛图腾。
那是未被摧毁的,人性的光。
“公民们!这就是保罗?杜兰的故事!这就是被殖民当局斥为“疯子呓语”背后,血淋淋、赤裸裸的真相!这绝非孤例!这是整个法属印度支那殖民体系的缩影!是披着“文明使命”外衣的、系统性的、令人发指的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