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的雾,是活的。
天刚蒙蒙亮,白汽就从谷底冒出来,顺着石缝往上爬,缠上树干时像给松针系了层白纱,漫过膝盖时,脚底下就像踩着云。
王老汉的护林房在半山腰,木头门槛被磨得亮,他总说这雾里藏着双眼睛,比他这双老花镜亮堂。
“又蹲那儿编藤子呢?”
这天清晨,王老汉叼着旱烟杆推开门,往鹰嘴崖的方向瞅。
雾里果然坐着个影子,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来,像只停在松枝上的灰鸽子。
她手里的野葡萄藤转得飞快,紫莹莹的果子垂下来,在雾里晃成串小灯笼。
王老汉认识她,或者说,凤凰山的老辈人都认识。
民国那阵,山下石头峪有户守山的人家,闺女叫阿蓝,手巧得很,能把野藤编成筐、结成环,给娃们当玩意儿。
后来山洪下来,她抱着鹰嘴崖那棵老松树,硬生生冻成了冰坨子。
“精怪都敬她心诚,”
王老汉磕了磕烟灰,“把魂儿留山上了,成了咱凤凰山的‘藤仙’。”
这话,石头峪的人都信。
就说那年秋汛,浊浪跟疯狗似的追着人咬,村支书带着老小往山上跑,到了鹰嘴崖就懵了——雾浓得能拧出水,往前一步是陡坡,往后是洪水,有个穿红肚兜的娃吓得直哭,脚一滑就往崖下滚。
王老汉急得嗓子冒烟,正想扑过去,就见雾里飘过来串野葡萄,紫得亮,藤条弯弯绕绕,正好搭在块突出的岩石上。
“跟着藤走!”
王老汉喊得嗓子都破了。
众人手忙脚乱抓着藤条往上爬,那藤像有知觉似的,该拐弯时就打个结,该踩脚时就冒出个小环,连最胆小的媳妇都被它“送”
上了崖顶。
等喘匀气回头看,葡萄串早没了影,只有老松树下的草叶上,留着个没编完的藤环,露水在上面滚来滚去,像阿蓝笑起来的眼睛。
省城来的大学生小周偏不信邪。
他背着相机,半夜摸到鹰嘴崖,想拍张“雾中老松”
的大片。
三脚架刚架稳,就见崖边立着个影子。
蓝布衫被风掀得猎猎响,手里的藤条转得像风车。
“谁在那儿?”
小周喊了一声,闪光灯“咔嚓”
亮了。
照片洗出来,小周傻了眼。
镜头里哪有什么影子?只有崖下的雾里浮着片青瓦屋顶,像阿蓝家当年被冲垮的老房子。
更奇的是,相机镜头上蒙着层水汽,擦了半天都擦不掉,倒像是谁呵的气。
“那是山主怕你摔着,给你指个念想呢。”
王老汉听了,笑得烟袋杆都抖了,“她呀,就见不得人在她地盘上出事。”
最神的是三年前那伙偷砍红松的。
后半夜,锯子刚咬进树干,就听见崖下传来“嗡嗡”
声,像有台老纺车在转。
带头的刀疤脸骂了句脏话,举着砍刀就往声儿那边走,没走三步,脚脖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是野葡萄藤,绿得油,越勒越紧。
“这树是凤凰山的骨头,锯不得。”
雾里的声音轻轻的,像藤条划过石头,“再动,就让你跟这藤缠一辈子。”
刀疤脸低头一看,藤条上的尖刺正往他肉里钻,吓得刀都扔了,连滚带爬往山下跑,从此再没人敢打凤凰山红松的主意。
上个月暴雨,王老汉的护林房塌了半角。
他叹着气蹲在地上抽烟,琢磨着找谁帮忙修缮。
第二天一早推开门,门口竟堆着堆新砍的木料,长短粗细正好,上面还缠着圈野葡萄藤,绿得亮,叶尖上的露水掉下来,“嘀嗒”
打在他的烟袋锅上。
王老汉对着鹰嘴崖作了个揖,摸出火柴想点烟,就见雾里的蓝布衫晃了晃,像在笑。
他忽然想起阿蓝还活着时,总爱坐在老松树下编藤环,编完了就往娃们手里塞,说“戴着能避山里的毒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