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日头斜斜地搭在“聚福楼”
的檐角上,把门板上“茶”
字的金边晒得烫。
掌柜的陈守义提着铜壶穿过天井,壶嘴“咕噜”
一声吐出串白汽,在青砖地上烫出个转瞬即逝的湿痕。
这壶是他爹留下来的,紫铜胎包着锡里子,壶身被百年的茶垢浸成深褐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攥着半世的光阴。
“陈掌柜,来壶龙井!”
靠窗的老主顾李二爷敲着桌面,烟袋锅里的火星溅在茶几下的痰盂里,“今儿这日头毒,得用你那壶沏,才压得住火气。”
陈守义没应声,揭开壶盖往里瞅。
壶胆里的水垢结得像层玉,他爹当年总说这是“茶魂”
,水垢越厚,沏出的茶越有筋骨。
他往壶里投了把龙井,茶叶在滚烫的水里打着旋,舒展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总嫌爹沏茶太慢,一把茶叶能在手里捻半天,壶盖揭开盖上,非得等水汽在壶嘴凝成珠才肯倒茶。
“急啥?”
爹当年用铜壶柄敲他的手背,壶身上的“福”
字硌得他生疼,“茶跟人一样,得慢慢醒,你看这龙井,得三沸的水浇三遍,第一遍去尘,第二遍出香,第三遍才见真味。”
现在他也学会了慢。
壶嘴对着盖碗绕圈,水流细得像根银线,贴着碗沿打了个弧,才肯落下。
茶叶在碗里翻滚,清香“腾”
地冒出来,混着老茶馆里的旱烟味、汗味、还有墙角霉斑的味道,在空气里搅成一团,却奇异地让人踏实。
李二爷端起盖碗,用盖子撇着浮沫,眼睛眯成条缝:“还是你这壶沏得地道,我家那玻璃壶,沏出的茶跟白水似的。”
陈守义蹲在灶前添柴,灶膛里的炭火“噼啪”
响,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灶台上的铜壶“呜呜”
地唱起来,壶盖被蒸汽顶得“哒哒”
跳,像在催他。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爹就是在这灶台前咽的气,临终前还攥着壶柄,指节把“福”
字抠得白:“守着这壶,就守着这茶馆,别让它凉了。”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茶馆的漏雨顺着房梁滴在铜壶上,出“叮咚”
的响,像谁在敲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抱着壶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现,壶底的积水里泡着片爹没来得及收拾的茶叶,那是片龙井,叶尖还带着点嫩黄。
“陈掌柜,再续点水!”
李二爷的吆喝把他拽回现实。
他提着铜壶走过去,壶底在青砖地上拖出“沙沙”
的响,像在跟谁说话。
续水时,他特意让水流在盖碗里打了个旋,这是爹教的“回龙水”
,说能让沉底的茶叶再翻个身,滋味更足。
日头落进西厢房时,茶馆里的人渐渐稀了。
陈守义坐在空荡的大堂里,给自己沏了碗茶。
铜壶放在脚边,壶嘴还冒着热气,他用指尖摩挲着壶身上的凹痕——那是民国时兵痞用枪托砸的,是饥荒年被抢时留下的,是无数双像他一样的手,攥出来的温度。
忽然听见后堂有动静,他抄起铜壶走过去,却看见儿子正踮着脚够壶架。
这小子刚上初中,总嫌茶馆老旧,说要改成咖啡馆,墙上挂霓虹灯,桌上摆塑料花。
此刻他正用布擦着铜壶,动作笨手笨脚,却学得有模有样。
“擦它干啥?”
陈守义的声音有点紧。
儿子没回头,把壶放回架上,壶底与木架碰撞,出“咚”
的闷响:“同学说老物件值钱,我看它比那些破铜烂铁顺眼点。”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李二爷说,这壶沏的茶,能喝出爷爷的味儿。”
陈守义没说话,转身往灶房走。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他添了块柴,看火苗舔着铜壶底,把那层百年的茶垢映得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