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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都是漫不经心从背心小口袋里掏出来的零碎儿,可是在她看来却全是圣物,她总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把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里。慢慢地,他不再避开她,心里想什么时就说出声来,甚至把一些复杂的事情也交给她去办理——他愈表现出信得过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种以奇特的方式嗅闻、搜寻,追踪的本能逐渐显示出来,她像打猎一样跟着窥探他的每一个意愿。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从自己的躯体转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来倾听一切,在近乎放荡的热情推动下,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乐趣和欢心。每逢新来的女郎踏进门槛,她便笑容满面。要是他夜晚归来身边没有娇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怅然若失,犹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过去那么昏聩的头脑现在运转起来灵活而急遽,就像往日只有一双手才能达到这种程度那样。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前所未有的警觉的光芒,一个人在这头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干活牲口身上苏醒了——一个人,阴郁、深沉,狡猾而危险,沉思而专注,好动而诡诈。

    有一次,男爵回家比较早,惊讶地在过道里站住。从这个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女仆的厨房门后面,不是传来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声吗?这时,勒波雷拉已经闪身出了这扇半开的门,尴尬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显得厚颜而又窘迫。“请您原谅,老爷,”她说道,目光在地板上扫来扫去“是糕点师傅的女儿在这儿这妞儿很漂亮她很想认识老爷您。”男爵觉得意外,抬起了目光,既对她这种放肆的亲昵感到恼火,又对她这种拉纤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时不知如何才是。最后,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说:“带她来让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语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边。这个模样俊俏,头发金黄的十六岁的女孩,涨红了脸,哧哧地笑着,被女仆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从门里走出来,又笨拙地转身避开同这个潇洒的男人打照面,事实上她从对面铺子里时常带着近乎天真的钦佩心情注视过他。男爵看她长得俏丽,建议到他屋子里一起喝茶。这姑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朝克蕾申琪转过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进了厨房。这个被诱上钩的女孩只好红着脸,好奇而激动地接受了这危险的邀请。

    然而,习性无飞跃:虽然在紊乱,失常的激情驱动下,从这个生硬、迟钝的人心里多少产生出某种精神活力。但是克蕾申琪新近学会的思考方式视野狭窄,还是未能超越最为直接的因由,在这一点上依然与动物只顾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样喜爱主人,无微不至地伺候他。克蕾申琪沉浸于这种狂热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家里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里捏着一封信,暴躁而气恼地走进屋子。他告诉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从疗养院回来。这时,克蕾申琪犹如当头挨了晴天霹雳似的,脸色灰白,吃惊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这个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窝。她呆呆地望着,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没有听懂。这落地雷将她的脸孔撕得如此不成样子,如此可怕,连男爵也觉得不能不说一句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我看,你也不高兴,申琪。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张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马上又微微颤动起来。从体内深处,仿佛从内脏里面,慢慢升上来一阵剧烈的痉挛,逐渐使刚才还是煞白的脸颊泛出了暗红色。某种东西非常缓慢地,随着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来,直往上冒。由于她使劲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头抖动不已。它终于升到了上面,低沉地从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缝中迸出来:“总总会总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冷酷地冲口而出,犹如一颗致命的枪弹。在激烈地发泄以后,她那扭曲的脸孔好像压扁了似的,显出非常恶毒的,阴沉的铁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往后退缩。但克蕾申琪马上又转过身去,开始拼命使劲清刷铜质研钵,简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样。

    随着男爵夫人的归来,风暴又侵袭整座宅院,将一扇扇房门碰得乒乓作响,粗暴地穿过一间间房子,像穿堂风一样吹散了家里欢乐安逸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这个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听到邻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从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滥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权利;也许是因为他迎接她的时候那种紧张的神色,毫不掩饰的厌烦表情使她感到恼火——总之在疗养院里呆了两个月,对她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没有什么帮助。她不时发作啼泣痉挛,间或进行威胁和大吵大闹。彼此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一连几个星期,男爵还是一派男子汉气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礼让对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责骂。每当她以离婚或给她父母写信相威胁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拿空话敷衍她。然而,正是这种无情而沉着的冷漠,使这个抑郁寡欢,为敌意所包围的女人越来越深地陷入烦躁易怒的情绪之中。

    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来。然而,现在这种沉默已变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测。女主人抵达家门时,她执拗地留在厨房里,最后被喊了出来,还是避而不向回来的夫人问好。她倔强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里,不管问她什么,回答起来总是没有好声气,使不耐烦的女主人很快就转身不理睬她。但这时克蕾申琪却朝不知就里的夫人投去仅有的一瞥,将积聚的全部仇恨注入她的后背。夫人归家,使她觉得无理地被掏走了她的占有感,纵情享受过的奴仆地位带给她的乐趣遭到毁坏,她又给推到厨房里面和锅灶旁边,听来亲切的勒波雷拉这个名字也被剥夺,这是因为男爵要谨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对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时由于令人厌恶的争吵被弄得疲惫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点安慰,他想发泄闷气,便溜进厨房来找她,坐到一张小板凳上,只是为了叹一口气,说:“我可受不啦!”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于心情太激动躲避到她这里来,这样的时刻带给勒波雷拉以极度的幸福,她从来不敢出声回答或安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偶尔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抬起目光,露出谛听的神情。这种无言的关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离开厨房后,那暴怒时出现的皱纹又立刻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她那粗重的双手捶击听任宰割的肉块,仿佛要把激愤敲打进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盏刀叉,好像要把恼恨搓得粉碎一样。

    夫人归来造成的犹如乌云密布的沉闷局面终于雷雨骤至般爆发出来。一次又一次发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闹,有一回男爵忍无可忍,一改像小学生那样凡事低声下气无所谓的态度,猛然跳了起来,随手把门哐啷一声关上。“现在我可厌烦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个房间的窗子都给震得格格作响。他带着满腔怒火,脸孔通红地冲出去,奔进厨房,对像绷紧在弓上的弦那样颤抖着的克蕾申琪说:“马上给我收拾提箱,猎枪,我要打猎,去一个星期。在这个地狱里,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个了结不可!”

    克蕾申琪兴奋地注视他:这样,他又有了主人的气概!于是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她的喉头咕噜咕噜传上来,她说:“老爷您可说对啦,非得有个了结不可。”她情绪激昂,打着哆嗦,从一个房间奔到另外一个房间,飞快地从柜子里,桌子上找齐各样物件拾掇好。这个粗鲁的人每一根神经都因紧张、情急而震颤。她亲手把提箱和猎枪拿下去放在车子里,可是当男爵想找一句话,对她这样热心向她道谢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因为这时她那紧闭着双唇的嘴角又浮现出阴鸷的笑意,这副模样曾一再使他感到惊骇。他不由得想起收拢利爪,蓄势出袭的野兽。但是克蕾申琪马上又弯下身子,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可以说没上没下的亲近口气,低声说道:“老爷您去就是,这里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三天以后,一封加急电报把男爵从猎区催回。他的一个同辈亲戚在火车站接他。男爵心神不安,一眼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因为这位亲戚的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慌乱。对方说了几句作为铺垫,免得他一下子受不了,然后告诉他:早上发现他的夫人已经死在床上,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灯用煤气。亲戚说,遗憾的是:这不可能是偶然不小心造成的意外事件,因为现在已是五月,早就不用煤气炉了。从这轻生者头天晚上服了佛罗那这一点可以看出自杀意图。此外,还有厨娘克蕾申琪的证词,说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家宅里,曾经听见轻生的女主人夜里还走到前厅去,看来是有意打开已经关严实的贮气器。根据这一陈述,请来的法医也排除了任何偶发事件,把这件事作自杀记录在案。

    男爵开始发抖,在他的亲戚谈到克蕾申琪的证言时,他突然觉得两手的血液变凉,一个令人难受,反感的思绪像作呕的感觉一样在他的心头泛起。但他竭力把这种正在形成的,令人痛苦的感觉压抑下去,由他那位亲戚带他进了屋子。尸体已经搬走。在客厅里,他的亲戚们正在等候他,露出忧郁而怀有敌意的神情:他们的慰问听起未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带着多少有些加重的责难口气,他们说,他们不能不告诉他:这件“丑事”不幸已无法遮掩,因为那个女仆一早就冲出去,跑到露天台阶上尖声大叫:“夫人自杀啦!”他们还说,由于——锋利的刀刃又一次冷酷地对着他——议论纷纷,令人难堪地引发了公众的好奇心理,他们只得安排好不声不响地安葬她。男爵愀然不乐,心乱如麻地听着,在这当中有一次不由自主地朝那扇上了锁,通向卧室的房门看去,接着又胆怯地垂下目光。那说不清的思绪在他的心里翻腾不已,使他感到痛苦。他要把它想个透,可是那些恶意的空话搅扰了他。亲戚们发着牢骚,絮聒不休,围在他身边又站了半个钟头,然后才一个一个地走开。男爵独自留在这间半暗的空屋子里,像挨了沉重的打击在哆嗦。他感到额头涨痛,关节乏力。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他吓了一跳说道。紧接着从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一种生硬的、蹑手蹑脚的、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作响的脚步声,他熟悉它。蓦地,他感到一阵恐惧,觉得颈椎好像用螺钉给固定住一样,同时一阵寒战从两鬓的皮肤往下一直传到膝盖。他想转过身去,可是肌肉不听使唤。就这样他站在屋子中央,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垂落的两只手僵直如同石头。但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样内疚地站着看起来多么懦弱哇。然而,再怎么用力也是白费,肌肉不受他控制了。这时,身后的声音非常沉着地,以丝毫不动感情,完全就事论事的平平实实的语气问他:“我只想问一声,老爷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进餐?”男爵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现在那种冰冷的感觉已经已经透进了胸腔往下渗。他三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最后总算出了一句:“不吃,我现在不吃什么。”接着,那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出去了。他不敢回过身去。突然,僵硬的感觉消失了:一阵恶心,也许是一阵痉挛震动了全身。他猛地一跳,到了门边,哆嗦着把钥匙转了一下,免得那脚步声,那像幽灵一样跟随着他的、令人憎恶的脚步声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然后,他往椅子一靠,希望把一个不愿意去思忖的想法硬压下去,但它却一再像蜗牛那样冷冰冰、粘糊糊地从他心头冒上来。而且这个老要冒上来,捕捉它又令他恶心的想法,这个无法摆脱,粘住不去。令人厌恶的想法,浸透了他的整个感觉,始终把他缠住,在整整一个不眠之夜。在此后的分分秒秒,甚至于在葬礼上,当他身穿丧服,默然站在灵柩前头的时候,这个想法都始终缠住他。

    安葬以后那天,男爵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所有的面孔都教他太难忍受了。在人们表示关心的同时,他们的眼睛里——是他自己这么想?——都带有引人注目的观察的或者像审判异端一样追根究底的目光。而且,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件也仿佛以凶狠,难的语言在说话。住宅里的,特别是似乎一切都还留有令人作呕的煤气味道的卧室里的每一件家具,每当他不自觉地旋开门上把手时,都好像要把他推开似的。而他过去所信赖的女仆那种满在不乎、冷酷无情的淡漠态度则造成了他在睡梦中和清醒时最难忍受的心理压力。她在这所空寂的住宅里四处走动,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自从那位亲戚在火车站提到她的名字那个瞬间起,每次同她遇见,男爵都不寒而栗。只要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一种逃命时那种紧张慌乱的感觉便向他袭来。他不想再看到,不能再忍受那种趿拉着鞋子走路。显得漠不关心的步态,那种冷淡、沉默而泰然自若的神情,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吱吱嘎嘎的声音,沾着垢腻的头发,麻木、野蛮,残忍而冷酷的心性,他就要作呕。而在他的愤恨里面也夹杂着对自己的愤恨,恨自己没有力量像硬把绳索拉断那样打碎卡住他咽喉的枷锁。因此,他只看到一条出路,就是:出逃。他暗地里收拾行装,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张匆匆写就的字条,说他到克恩滕找几个朋友了。

    男爵整个夏天都呆在外面,有一回,为了处理遗产,人们催他返回维也纳,他宁可悄悄地回来,住在旅馆里,根本不告诉死守在宅子里的报丧鸟般的女仆。克蕾申琪并不知道他已回来,因为她不同别人交谈。她无所事事,阴沉得像一只猫头鹰,整天呆坐在厨房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周去一次教堂,而去两次。她从男爵的律师手上接下要办的事和结算的钱,但他本人却音讯杳然。他不写信,也不让人传话。就这样,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等待。她的脸孔显得越来越严酷,越来越干瘪,她的动作变得呆滞。这样,等待又等待,她在令人费解的僵化状态中度过了许多个星期。

    可是到了秋天,紧急待办的事务不允许男爵再延长度假的时间了。他不能不回自己的家,到了宅院门槛旁边,他犹豫地站住了。同密友们一起过了两个月,好多事情他几乎已经淡忘——可是现在,他又要朝那个恶魔,朝那个可能的共犯亲身迎面走去。他又有了原来的压抑的、引起恶心的抽搐感觉。他越来越慢地登上台阶,觉得每上一级,那只无形的手也更高地伸向他的咽喉。最后,他必须使劲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迫使僵硬的手指在锁孔中转动钥匙。

    克蕾申琪一听见锁孔中钥匙转动的嘎啦声,便惊异地从厨房里奔跑出来。她见到了他的时候,脸色发白呆立了一下,随即好像把身子缩成一团似的,弯腰去拿他放下的手提包。但是她忘了说一句迎接他的话。他也没有开口。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拿到他的屋子里,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他默默地朝窗外看去,等待着,直到她离开他的房间。随后,他急促地把房门钥匙转了一下。

    隔了几个月以后,她第一次迎接他的情形就是这样。

    克蕾申琪在等待。同样,男爵也在等待,看看见到她时那种痉挛般的极度恐惧心理会不会消退。但是情况不见好转。还在他看到她之前,只要一听见从外面过道上传来她的脚步声,这种不快的感觉便颤动着从他心里升腾上来。他不进早餐,每天清晨不对她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家,在外面一直呆到深夜,只是为了避免见到她。那不多几件他非找她去办不可的事,他也侧着身子吩咐她。与这个幽灵一起呼吸同一所房子里的空气,使他感到好像喉咙给扼住了一样。

    在这当中,克蕾申琪整天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她不再为自己煮饭烧菜。任何食物她都感到厌恶。每一个人她都避开。她只是坐着,目光畏怯地等待主人的第一次唿哨声,犹如一条知道自己闯祸挨了打的狗。她那迟钝的感觉不能确切地体会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仅仅理解到她的神明和主人在回避她,不再需要她,只有这个认识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男爵归来的第三天,响起了门铃声。一个头发花白,沉静的男人站在门外,脸孔刮得很干净,手里提着一只箱子。克蕾申琪想赶走他,可是来人却坚持说,他是新来的男仆,主人叫他十点钟来,请她给通报一下。克蕾申琪的面色变得煞白,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张开的手指举着僵在那里。随后,这只手如同被子弹击穿的鸟似的掉了下来。“您自己进去吧。”她粗鲁地对这个感到惊讶的男人说,朝着厨房转过身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男仆留下来了。从这天起,主人一句活都不必再对她说了,有什么吩咐都通过这个沉静的老男仆去转告她。家里的事她全不了解,一切都像波浪漫过石块一样冷冰冰地在她身边流逝。

    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两个星期,像一场病似的销蚀着克蕾申琪。她的脸孔变得尖削而有了棱角,两鬓的头发一下子泛出了灰白。她的动作完全僵化。她几乎总是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宛如一截木块,无神的眼睛呆望着冷寂的窗子。可是她一干起活来,便气冲冲地,如同勃然大怒一般粗暴。

    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有一次,男仆特地来到主人的房间。男爵看他拘谨地候在一旁,便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向他禀告。男仆看不起克蕾申琪,管她叫:“蒂罗尔蠢货”他曾经表示过不满,说她性情乖戾,建议将她辞退。然而,不知怎地男爵感到尴尬,当时便装作没有听见,男仆鞠了一个躬,也就退了下去。可是这次他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露出异样的,可以说是发窘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老爷您可别见笑,我我不得不确实是我不得不说我怕她。这个不可捉摸的刁钻的东西教我受不了啦。老爷您完全不了解,这娘儿们呆在家里该有多危险哪。”

    男爵给提醒了,不禁吃了一惊。他问男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问他这么说是想怎么样。这时男仆又把自己的看法讲得缓和一些。他说,他当然谈不出什么确凿的事实,可就有那么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女人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总之,她很可能加害于人。昨天,当男仆转过身去,叫她做一件事的时候,蓦地瞥见一种眼神——当然,不能说这眼神怎么怎么,可是给他的印象是:好像她要猛扑过去卡住他的喉咙似的。从那个瞬间起,他就怕她了,甚至不敢吃她做的饭菜。“老爷您完全不了解,”男仆最后禀报说“这娘儿们可危险哪。她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可我看哪,杀人的事她都干得出来。”男爵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控诉者一眼。莫非他听到了确实的情况?难道有什么疑点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哆嗦,连忙把雪茄放下,免得抬手时把指头的抖动暴露出来。可是老男仆的脸部表情却非常自然——不可能,他不可能了解到什么,男爵犹豫不决。随后,他突然把自己的意愿集中到一点,打定了主意,说:“再等一等吧。可是,如果她再对你不好,就说我辞退她。”

    男仆向他鞠躬,男爵觉得如释重负,往椅背上靠去。每次记起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仆,都使他整天闷闷不乐。他想,这事最好是在自己走开的时候了结,也许在圣诞节——想到可望解脱,心里就感到舒畅,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呀,这样最好,在圣诞节,趁我外出的时候了结。

    可就在第二天,他餐后一进房间,便听见有人敲门。他漫不经心地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咕哝道:“进来!”这时,那讨厌、生硬,他在睡梦中老是听见的趿拉着鞋子走路啪嗒啪嗒响的脚步声马上就移近了。他惊跳起来,那张僵化的脸孔非常苍白消瘦,像一个骷髅头安放在于瘪、龌龊的躯体上晃动,当他看到这个自作自受的可怜虫低声下气在地毯的边缘站住时,一丝丝同情渗进了恐惧之中。为了掩饰茫然发呆的神情,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唔,克蕾申琪,什么事?”他问道。可是话一出口,语气却并不像本意表示的那样和蔼可亲。与他的意志相反,这样一问,听起来好像在斥逐和生气。

    克蕾申琪一动不动,她凝视着地毯。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用脚踹开嘎啦嘎啦地响似的,她急促地说道:“那个男佣人已经通知辞退我。他说,是老爷您不要我了。”

    男爵感到尴尬,站了起来。他没有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开始结结巴巴东拉西扯,意思是说,也不是就这么顶真,可她得尽量同别的仆人好好相处,还讲了诸如此类凑巧随口说出的一些话。

    但是克蕾申琪依然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地毯,拱起肩膀,怨恨而固执地低着头,犟得像公牛。他好声好声他说出这一大堆话,她全听不进去,只是等着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而他对自己在这儿面对一个仆人硬要扮演劝说者的可鄙角色终于感到有点厌烦。他已舌敝唇焦,便不再说话。但克蕾申琪还是那样执拗而沉默。最后,她笨拙,艰难地开了口:“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您自己吩咐安东,叫他辞退我?”

    她激动地说出这一句话,显得生硬,不满和粗暴。而神经已经受到了刺激的男爵听到她这么说,像被撞了一下。是对他威胁吗?是向他挑衅吗?他心里的懦怯、同情一下子被消散掉。几个星期以来积聚的憎恨和厌恶再也抑制不住,互相交织在一起,连同那个总得了结此事的意愿。突然,他换上完全不同的语调,以那种在部里学来的冷静而实在的态度,淡漠地确认,是的,是的,是这样,确实是自己叫男仆处理所有的家务事。他本人当然希望她能好自为之。他自己也没法收回辞退的通知。但是,如果她仍然不能同男仆和睦相处,那他也只好不指望她帮忙了。

    男爵有力地集中了全部意志,不可动摇地下定了决心,面对任何含蓄的暗示或亲近毫不畏缩。他在说最后几句话时,目光直逼主观认定的威胁者,注视着她。

    这时候,克蕾申琪畏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眼睛,但流露出来的只是这样的目光,好像一头被击中内脏的野兽,看出一群猎犬就在自己面前从树丛中窜出来。“我谢谢啦”她还是勉强说出了口,声音非常虚弱“我走了我不想给老爷您再添麻烦了”

    接着,她缓慢地,没有回头,趿拉着鞋于,垂下肩膀,踏着僵硬、笨拙的步子走出房门。

    晚上,男爵看歌剧回来,在书桌上伸手去取送来的信件,发现一个异样的方形物件。借着亮起来的灯光,他认出这是一只土气的木雕小箱子。小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克蕾申琪曾经从他手上接过去的所有零碎儿:那几张打猎卡、两张戏票、一只银环、一整叠长方形的钞票,当中夹着一张二十年前在蒂罗尔拍的快照。在相片上,显然由于闪光而受惊,她的眼睛流露出和几个钟头前告别时完全一样的那种被击中、被痛打后的神情。

    男爵为难地把木箱推到一边,走出去问男仆,克蕾申琪的这些东西放在他的书桌上做什么。男仆马上说由他去把这个对头叫来,要她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无论在厨房里,还是在其他任何一间房子里都找不到克蕾申琪。第二天,警方发出通告,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从多瑙河桥上跳下自杀。这时候,主仆俩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打听勒波雷拉躲到哪里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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