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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我是唯一的

    团政委周兴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计划表,心想:9点钟以后,我干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太多。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员中搀杂不少社会渣滓。三营有个班长爬树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连支部整顿进人第二阶段,连长已主动提出要求处分。指挥连缺编一个副连长,找不到理想人选。宣传股长笔头子不行,军师两级半年没转发过我团的经验材料。

    周兴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不兴奋,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人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定你的成绩。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政委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周兴春就担心会出事,就发愁,干什么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干吗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组织股来请示:"四连指导员打电话来问,政委今天去不去参加他们的总结?"周兴春道:"不去了。你们政治处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塌台。"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周兴春叫那个身影的名字:"跟你说过了嘛,不准离婚就是不准离婚,再谈也没用。哼,又想提级,又想换老婆,眼里还有党委么?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提个手榴弹来找我同归于尽;二、去向你老婆赔礼认错,做恩爱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晤,我说什么你也知道。别让我痛心啦,回去冷静冷静。"

    "就五分钟"

    "终身大事,五分钟就够啦?仅此一条就证明你不严肃。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准备好,我上你宿舍去,听你谈通宵。"

    那人又喜又忧地走了。

    公务员进来送报纸文件,周兴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怀里的一堆信,再示意他离去。

    周兴春粗略地浏览一下军报、省报和军区小报,没有本团的新闻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旁边,只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和一份体育报,插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乳白色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压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团部厕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岗岩筑造的弹药仓库,阔大坚实,清洁寂静,全无粪便气味。警卫排每天水洗一次,这是周兴春政委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岗哨,都是一个团的脸面。想知道这个部队素质如何吗?你走进军用厕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周兴春在党委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使二十多个委员深思不已。他说:今年元月15日,军区首长率工作组到达本师七团,检查了各方面工作,都还不错。首长临走之前,上了趟厕所,里头臭不可闻,这首长鼓足愤怒才蹲下去。扑通。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首长差点晕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屁股还没揩干净。首长出来,团长政委等在门外送行。首长一言不发,登车走了。一个团的工作,就被"扑通"一声报销掉了。首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团时才会改变。可是一个军区首长什么事也不干,光把所属的团全走一遍,也要两三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军区首长在任期内不可能再到这个团来了。这个团再没有改变首长印象的机会。

    周兴春说:"首长的眼光和我们一般领导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个团的悲剧在本团重演。请大家就这件事做原则领会,不要笑过就算了。"

    他所说的这位军区首长,今年元月确实到过本师七团,而且差一点要到炮团。这位首长确实对七团工作满意,后来确实又不满意了,原因不明。至于首长上厕所扑通一事,则是周兴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厕时杜撰的。不过,在座者无人疑心是杜撰,它听起来那么真实,起了强烈的警钟之效。

    周兴春重视厕所。当战士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冥思,那里不受人打搅,没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身后,绝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团政委,这个习惯仍没断根,每上厕所必带点东西进去看。他发现自己在厕所时头脑格外清晰,思维异常灵敏。任何棘手问题,只要到厕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几个主意。厕所是他的小巢,那里淡淡的氨的腐酸气息,特别有助于他兴奋。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问题进来,带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四十七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寻找政委。他忽然意识到:部下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周兴春开始限制自己,每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半小时内解决问题。

    然而,只要意识到有人在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他就无法在厕所静心思考了,身旁隐伏着某种侵犯。唉,领导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刻刻老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

    周兴春听到外头车喇叭鸣叫,迅速完事,把每一个纽扣都扣好,给脸上搁一点笑意,大步奔出厕所。二十米开外,停着北京吉普车。苏子昂站在车旁笑道:"老兄,我按的是连队集合哨,一长两短。你听出来啦?动作很麻利呀。"

    "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

    苏子昂看见周兴春军装口袋里插着报纸,远远一指它:"潇洒!"

    周兴春扬面高声道:"敢于潇洒!"

    "敢于潇洒。"

    "呸,潇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我苏子昂先后与四个团政委共事过,惟有你,比他们四个捏一块还要强些。怎么着。今天陪我到各处转转?转到哪个连,就在哪个连吃午饭。"

    周兴春早就和苏子昂约定,要陪他把所有营区都看一遍。1985年全军整编,炮团接收了三个团的房地产,根本看管不过来,一副沉重的负担。

    周兴春道:"你想不到你这个团长有多大。告诉你,两千二百零三幢营房和建筑,平均每人一点七幢。这堆破烂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区域内。除了我和后勤处长,没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处看到,先要下个大决心,跋山涉水过沟,累死个熊奶奶。"

    苏子昂道:"姚力军副师长告诉我,那一年师里接收了被裁掉的七十九军军部,师部开了进去,气魄一下子扩大三倍。乖乖!他说,比淮海战场上咱们一个师吃掉人家一个军还痛快。"

    周兴春苦笑:"也算是一种看法。"停会叹道,"居然也有荒唐到这种地步的看法。"

    "上车吧。"苏子昂拉开车门,模拟首长秘书,把手掌搁在门顶上,以免周兴春碰着头。

    周兴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戏弄,坐进前座:"晤,本人也配备正团职驾驶员啦。你的执照是从哪儿骗来的?"

    "师后勤。弄了个报废执照,贴上照片,审报新的。"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吊销你的执照。"

    "我帮你弄一个。我知道你也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

    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瞧我们一个人一辈子配发多少塑料皮证件,"苏子昂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驶执照,转业时你就知道了。"

    周兴春注视车前公路,承认苏子昂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这台车的公里数远高出其他小车。苏子昂的每个动作都撩拨他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大的坚信:苏子昂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霉。

    "如果你翻车,咱俩都死了,对炮团是坏事还是好事?"周兴春问。

    苏子昂惊异地看周兴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彻底。

    周兴春继续说:"对炮团当然是坏事,十年翻不过身。不过对干部是个好事,咱俩一下倒出两个正团位置。"

    "你准备安置谁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挑选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不过我会断然撤销这个团,让你我成为团史上最后一任团长政委。"

    苏子昂轻微颔首:"听起来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车驶抵丁字路口,正是镇中心菜场。海鲜味儿跟烈火一样扑过来。满街水漉漉的。铁笼里塞半下子活蛇。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黄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棱人叉。麻袋里不知何物噗噗乱动。车轮前头无穷货色,随时可能轧碎什么。苏子昂连续鸣笛,笛声在这里根本传不开。苏子昂说:"恨不能当一回国民党,跳下去打砸抢。"

    "你想象一下,每次上级来人进团部,都要被一堆臭鱼烂肉堵半天,见到我们将会是什么心情?"周兴春平静地说,"与沿着宽阔公路驰进军营相比,完全是一个侮辱。人家没进营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办?你把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怎么办。"

    "已经到这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照直走,轧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有两条红漆线,专供吉普车通行,线虽然被踩光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苏子昂依言换挡,笔直地驰进去,无数次险些轧到人群脚面,但都男业擦过去了。车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浑不为意。倒是苏影何出一身大汗。"要解决问题,非要等把人撞出脑浆。"

    "你太乐观了。上次县委的车在这条街轧死个人。调查结果,是死者被菜贩子挤到车轮底下来了,驾驶员毫无责任。县政府要取缔这个菜场,老百姓大闹一场,最后,只在路上标出两道红漆线,双方妥协。脑浆管什么用。"

    "你不是和县里关系不错吗?"

    "确实不错。"

    "请他们把这个菜场迁到别处去,拓宽通路。要不,万一来了敌情,咱们被窝在里头,死都出不来。"

    周兴春面色阴沉:"敌情?惹人笑吧!那帮老爷知道根本不会有敌情,要解决问题不能跟他们谈敌情,只能谈钱!我们没钱,我个人和他们关系相当密切,唔不——相当亲切!但这只是个人关系而不是军民关系。要讲军民关系嘛,大致是一种斗智斗勇加斗钱。我分析,他们看上我们的团部喽,暗中盼望我们迁走,把营区大院低价卖给他们。整编

    那年,县政府拿出三万元,收走了一个驻军医院一个油料仓库。妈的等于白送。现在,他们又耐心等我们给挤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们,这是军队和地方利益的冲突,高于我本人和他们的关系。我要是当县长,也会这么干。我对付军队比他们有办法。信不信?"

    "本团不是接收了三个团部吗?为什么不迁到别处去?"

    "等会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沟里。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干部找对象唉,团部只能安在县城。唔不——被逼进县城。"

    苏子昂提高车速,几个衣装散乱的士兵从车旁掠过,他居然没停车盘问他们,他对自己的冷漠也略觉吃惊。他不准备再当四处瞪眼的团长,那没有用。野战军堕落为县大队,并不是一个团的悲剧。身边的政委已经适应到如此程度,可见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苏子昂到职之前,曾经有过两个渴望:第一,渴望得到一个落后成典型的团,他在治理过程中积累大量经验,丰富自己对未来军队建设的思考;第二,渴望得到一个先进成尖子的团,他好把自己多年积累的思考投人实践,将来做几个大题目。现在,他发现两者俱失,他来到一个不是部队的部队,这个团从环境到性质,都不能承受他的强硬设想。它们不再催生军人而是催眠军人。

    "我们确定个顺序吧,先从最难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营。驻地就是原七十九军军炮团。"

    二、团的残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间挟着一个团的残骸。从山上往下看,到处滞塞着化石般僵硬气氛,令人插不进一只脚。花岗岩和高标号水泥筑造的营房、礼堂、车炮库、办公楼、宿舍区、修理所统统开始腐烂,散发冰凉的苦酸味儿。残骸们还保持着炮团格局:通道与炮场的最佳关系;团部与分队的适宜距离;各哨位和弹药库的理想视野;炮种和炮库的精确比率;隐蔽性和机动性的合理追求;等等。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积无数战争经验凝聚的精髓,它们散落在残骸中,证明这破烂山凹确实存在过军人生命。

    苏子昂从屋檐拐角,从树梢上空,能够看见现已消失了的通信线路。他从野草丛中踩过,草茎下面是混凝土场地。所有建筑物的门窗。自来水管、电线木梁,都被人拆走卖了。只剩下炸药才能对付的牢固墙身,下半截蔓延着厚厚的青苔。他被一个汽油桶绊了一跤,随手一推,屯按当中裂开,跟烂布一样无声无息,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是金属。他不知道下一脚将会踩着什么,只得把脚掌提高高的,悬在半空中凝定不动,透过草丛往下看,这时他品味到绝望的意境。

    周兴春从后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顶上!别动!原地后退。"

    苏子昂才发觉脚掌落地后,地下面传出空洞的声音。自己怎么会走到耸立空中的水塔顶呢?

    "跟着我走。"

    周兴春沿着草色发亮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径。他们一路而下,来到团部中心。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立,一概是撑足了的神情。原先团部大操场,被改成上好的秧田,肥水不泄,秧苗葱绿。周兴春告诉苏子昂:"营房一旦没人住,破损得非常快。这个团部价值两千多万,当地老百姓清楚得很,不租不买,反正谁也搬不走,迟早是他们的。圈个牛羊搞个恋爱什么的,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你瞧那草窝子,全是男女打滚儿打出来的。"

    "要命。二营就在这山头上,天天看见这破败景象,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能封住战士眼睛吗?只有一个办法,再花几百万,把这里一切全部摧毁,埋掉。"

    "当兵的来此转一圈,你半个月的政治教育全泡汤。"

    "我知道。我既无法阻止他们转一圈,也不能不搞政治教育。我照样讲军人前途之类。"周兴春笑着,"老兄你乍到职,眼光新鲜,一下子就能看出水火不容之处,我们早习惯了,样样都挺自然的喽。要是我下一道军令,在山头拉起铁丝网,不许任何官兵迈过一步,他们会怎样?会更想溜进来逛逛。唔,会一下子发觉有人要关他们禁闭,而不是把这个报废团部禁闭起来。再说,我粗略算了一下。四周全拉上铁丝网,要十万八万,等于本团三年的训练费。办不到。"

    苏子昂示意山坡上那幢房子:"团首长宿舍?瞻仰一下。"

    "左边团长,右边政委。"

    它是两套住宅,每套三室一厅,平房,砖地,天花板很高。门窗俱无,墙壁上空着好多个方方正正的大洞。站在门口,目光可以穿过几间房子直射屋后,仿佛进人一具躯壳。苏子昂钻进一间约摸十四平方米的屋子,估计是卧室,四下望望。六角形地砖因受潮而膨胀变形,下面顶出草来。阳光透过天花板缝隙落到他身上,使他觉得这道阳光很脏。他躲开它,一眼看见墙上涂画的东西,惊叫:"天爷!好大的气魄。"随即哈哈大笑。

    "拣到什么哪?"周兴春捂着军帽跟过来。

    墙壁上有一具用炭笔画的"雄性生殖器",高约一米五,阔壮如房梁。作者在作画时显然十分沉着,把各个细节都夸张地展示出来,他似乎一点不怕半道上被人撞见。

    "上次来还没有,"周兴春厌恶地斜视它,"这是团长的卧室。"

    "政委的卧室!"

    "团长卧室!左边这套房正是团长宿舍。"

    "那人搞错了,他以为这间就是政委卧室,才在这里画!"苏子昂坚持道。

    周兴春揍他一下:"走吧你,逮不着这帮小流氓。"

    "你认为是村里人画的?"

    "当然。"

    "不对,这是炮兵手笔,你看,口径足有155加榴,外形像杀伤爆破榴弹。这家伙肯定是二营的人。"苏子昂以往在车站公共厕所也见过此类货色。不过它们都渺小地狠琐地蹲在角落里,从没人敢把它画得如此壮观。透着大炮兵的气魄。他极想见识见识此人模样。他蓦然想到一个冒险命题:军人应该具备何种性欲。独自无声窃笑。他满意自己的思维至今还没有干枯。正是许许多多无法实现的、小火苗式的奇思怪想,使他觉得军营生活有点意思。

    太阳一直被破烂云层团团捂着,此时突然涨破云层,从缝隙里噗地掉下来,犹如一个灼热的呐喊。周兴春觉得本、肩胛一阵燎动,他压低帽檐,好让阳光顺着帽弧滑落。他开口时听到口腔里"滋啦"一响,声音也发粘:"日历牌上说,今日立夏,还说17时37分交节。你说他们干吗把夏天的起点搞得那么精确,看了像讣告牌似的。好啦伙计,夏天一到,苦日子开头。我最烦夏天,夏天的兵都是蔫呼呼的烂酸菜"

    他告诉苏子昂,对于一年中四个季节里的兵要有四种带法:"春天里的兵,要紧之处他告诉苏子昂,对于一年中四个季节里的兵要有四种带法:"春天里的兵,要紧之处是管住他们的情欲,防止猪八戒思想泛滥。三营那里,营房和老百姓住房门对门,夜里拍大腿都听得见,战士也跟着拍自己的大腿,像一池青蛙,不要命吗?这一带风俗也不大好,镇上和村里有几个文明卖淫的,即是以谈情说爱的方式卖淫。女中学生也开放到家,身上的衣服比外地普遍小一号,腋毛都敢露外头展览。短裤上束一条宽腰带,腰带扣上镶着说不清什么东西,勾人往那里看。她们特别能刺激当兵的,不是勾引而是刺激着玩,带点雏儿练腿脚的意思。所以,我特别主张春天强化训练,把一天时间全部占满,狠狠地唬!有多少邪念统统唬倒它,把欲火转化成练兵劲头,健康地排泄掉。接着是夏天了,白天小咬晚上蚊子。老兄,这地方的小咬品种丰富,纱窗纱门全挡不住它们。咬你不知道,飞走了吓一跳。像我这只手背,顶多只能搁下它咬的三个庖,再多就得疮上叠庖。你的前任一一吴团长,在野地里撒尿,xx巴挨咬了。他不明白,怎么訇訇乱动的东西它也敢咬?肿得才叫惨重,当天就住院了,被人当笑话说,领导威望也受损。还有蚊子,昼夜都有,白天钻透军装晚上钻透蚊帐,据说水牛也怕它。吧卿一巴掌,跟打个水庖似的,溅满手血,它还不死,粘在你手心上还想飞,还会叫呢!另外还有太阳,局部地区的气温从来没人预报,反正弹药库里的温度一般是摄氏五十度,阳光下的炮身六十多度,炮轱辘都要晒化掉。战士们都跟蛇那样蜕皮,半死半活,叫不动。你就发狠吧,就只管粗暴吧,不然无法带兵。到了秋天,稍好一点,能吃能喝了,膘肥体壮了,妈的干部又开始探家了"

    苏子昂沉浸在周兴春的感叹中,像偎着一个值人,温存而又忧郁。周兴春说的一切他都经历过,那些滋味大团大团噎在胸口,诉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奈的蠢举,滋味排斥诉说。他坐在一个团的残骸当中,臀下是以前的炮弹箱。这只炮弹箱的向阳部位还硬梆,阴暗的部分已经被草茎和苔类吃掉了。铁质箱扣因锈蚀而膨胀,冒着热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的部分已经被草茎和苔类吃掉了。铁质箱扣因锈蚀而膨胀,冒着热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碰就碎。就在他听周兴春诉说时,迅速生长的草藤已经那伸过触须,搭住了他的肩胛。再坐一会儿,它们似乎就会缠住他,在他身上扎根噬食,把他变成身下那只炮弹箱一样。

    阳光落进水泥与岩石的废墟,像被海绵吸收进去。细细的风在无数缝隙里徘徊,发出若有若无的吟叹。假如这片废墟是一个活的团,它将把阳光与风极响亮地碰开,把它们从这面墙摔到那面墙上,军营里到处是花岗石胸膛。现在它死了,躯壳正一点一点喂给草茎。

    周兴春问:"你打过仗没有?"

    "蹭个边儿。你呢?"

    "打过,就在这儿。"周兴春遥指对面山坡,"那里就是我的上甘岭,我在那里坚守了两个多月。当时我奉命来接收这个团,唉,完全是一场消耗战。这个团的素质原本不错,人头我也熟,撤编命令直压到最后一分钟才让他们知道你想象得出当时场面。当兵20年,那次接收任务把我锻炼到家了。我认为我打了一场败仗,尽管它的价值超过三次胜仗。接收任务完成后,我把我带去的12名干部,80余名战士,半年以内全部复员转业调动,把他们彻底打散,目的就是不让坏风气在我团扩散开。我周兴春断臂护身;刮骨疗毒!我狠不狠?"

    "呱呱叫。"

    "我有个体会,一支部队推上战场冲啊杀啊,往往越战越强。但是一声令下:解散,不要你们了,顷刻间就垮,甚至反过来报复自身,什么道理我还没想透。但肯定有很深的原因。"

    "接近于反动言论。"

    苏子昂见周兴春不悦,立刻诡橘地笑:"我是夸奖你哩,很多精彩的话乍一听都有点苏子昂见周兴春不悦,立刻诡橘地笑:"我是夸奖你哩,很多精彩的话乍一听都有点像反动言论。"

    周兴春苦思反击的言词,等他酝酿好,交锋的时机已过,苏子昂在说其他事情。他若再把心内的妙语掷去,倒显得妙语也不甚精妙了。他只好做出浑不为意的样儿,将妙语含在口里等待时机。不料后来老没时机了,他含着妙语不得吐露便像含只訇訇乱动的青蛙,连肚肠也给带动了,好不难过。

    苏子昂说:"这确实是个出思想的地方,闲下来真该独自漫步。每一步都几乎踩进地心里去。"

    "我不知道陪过多少上级部门的人来这里看过,他们一到这就通情达理了。这片废墟是我们团的广岛,最能打动人。我要钱要物要装备,就在这儿跟他们要!嘿嘿,没有一次落空。作训部给点训练费,后勤部给点油料啥的,文化部门给点放像机,累积起来就多啦。记住吧你,这地方伤心归伤心,但充分体现我团的艰苦条件,跟现场会似的,留着它招财进宝,团长政委好当多啦。"

    苏子昂惊异,周兴春到底成精了。伤心劫难之后,一点不影响智谋,好像情感与智慧毫不交融,各自发展各自。现场会也罢,广岛也罢,统统是他的道具,政委当到这地步,真正当出舍我其谁的味道来了。苏子昂站在他面前鼓掌。"听老兄说话,绝对是享受。"

    "有个够档次的听众也不易呀,我就经常找不到知音。哎,这地方不可滥用,要用就抓住时机狠狠用一次。"这时周兴春胸脯里"叽叽"尖叫两下,他一把按住那地方,"我说它该叫了么,九点!我们走。"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看了要还我。"周兴春从胸部口袋里掏出一只黝黑的多功能军用秒表,爱惜地摩挲几下表面,再一捺,叽叽叫着递给苏子昂。秒表奏着一支乐曲,音色像黄鸳。周兴春道几下表面,再一捺,叽叽叫着递给苏子昂。秒表奏着一支乐曲,音色像黄鸳。周兴春道:"带电脑的,正宗洋货,绝不是什么台湾香港组装的。功能多得我都数不清,还可以测方位量地图。上次军里正副参谋长来,我从他口袋里硬夺过来的。"周兴春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秒表上的英文字母,吭哧着念出几个,是用汉语拼音的念法念的。然后道:"明白它说什么吧?美军退役留念。"

    苏子昂不敢笑,竭力正经地告诉他:那句英文的意思是"功能转换",大概表明某只键的用途。

    周兴春悟道:"你瞧精彩不精彩,人家老美多幽默,退役不叫退役,叫功能转换,这里头有好几层意思,一句话全挂上啦。人家对军人职业的理解比我们透彻。"

    "你比什么都精彩!"

    两人大笑。苏子昂在笑中很自然地把秒表揣进自己衣袋。周兴春隔着衣袋捉住苏子昂那只手,道:"人家已经用出感情来啦。"

    "我要的就是一个感情,东西值什么?"

    周兴春松手,道:"你已经把话说出口了,我能让它掉地下么,唉。拿去就拿去,你爱惜点用,弄坏了我不饶你,全团就这一只。"

    两人攀上山顶,朝停车处走去,苏子昂胸脯叽叽尖叫两下。稍停一会,又尖叫两下。每叫一次,周兴春都盯住他胸脯。苏子昂掏出秒表,说:"难受死了,"还给周兴春,

    "叫起来扎人。"

    "你调整一下按键,它就不叫了。瞧,这样一捺再这样一捺"周兴春坚持让苏子昂收下。苏子昂坚决不要了,周兴春只得把表揣口自己怀里,委屈地说,"咱们不叫了人家还不肯要咱们,唉,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看得起自己就行。"

    方位量地图。上次军里正副参谋长来,我从他口袋里硬夺过来的。"周兴春伸出一根手指。

    三、干部是关键

    车至二营,没在营部停留,径直朝六连驻地驶去。教导员仍然听见了小车声音,从营部出来张望,然后跟着小车大步追赶。苏子昂在后视镜里看见,想停车。周兴春道:"别停,叫他跑跑,就几步嘛。"

    车至六连连部停住,教导员也赶到了,扑哧喘着敬礼:"团长政委。"苏子昂四个礼。周兴春两手背在身后,泰然地反问:"究竟是团长还是政委?说话跟新兵似的。我陪团长到六连来看看,想把你绕过去却没绕成。"

    教导员笑着趋前引路,六连长和指导员双双迎上前,靠足,打敬礼。周兴春回礼,比刚才认真得多。苏子昂望对过的宿舍,道:"是不是有活动?要集合的样子嘛。"

    教导员回答:"九点半营里进行安全教育,由我组织,师里豹子头亲自参加。"

    "谁是豹子头,保卫科的鲍科长吗?"

    周兴春笑了:"比鲍科长厉害多了,等下你会知道,我们跟着看看。"

    教导员听见团长政委要参加,招手让通信员过来,小声交待几句,通信员得今朝营部赶去。众人随周兴春进人连部会议室。会议室当中有一张油漆斑驳的乒乓球桌,卸了网就是会议桌,三面是长条凳,顶头有两把椅子。周兴春在左边椅子里落座,军帽碰到墙上的大红锦旗,他脱帽放到古球桌上,顺手在头上撩两下,把被军帽压瘪的头发撩蓬松些。

    苏子昂在他旁边椅子里坐下,感到脑后也碰到一面锦旗。他望望身后墙壁,挂满锦旗奖状。对面墙壁有十大元帅像,数一下只有九个。左边墙壁贴着几张表格,格子里插着三角形小纸旗,红的黄的绿的。右边墙壁则钉了一排钉子,挂了十几个活页夹,分别是:武器装备检查、人员流动检查、副业生产检查、岗哨勤务检查苏子昂觉得不拽过一本看看就对不住它们,伸手拿过一本军体达标检查,翻一翻,见全连百分之九十几都达标了,有点意外,再看日期,是去年的。他把夹子朝桌面一摔:"老掉牙啦。"

    连长急忙回答:"我们连双杠坏了,新的拖了一年也没发下来。"

    "去年有这水平么广

    连长指导员同声答:"有。"老练而默契。

    "明天叫人把团招待所的双杠抬来,放在那里看摆设。"

    周兴春对连长指导员道:"那么新的双杠配下来后,就归招待所喽,"又朝苏子昂笑一下,"师长每次到团里,都要撑几下双杠,招待所该准备一副。"

    指导员道:"那我们还是等新的吧。"

    文书端进茶具,连长指导员双双动手,每只杯子都用开水涮涮,大把往里放茶叶,很舍得。教导员拦住指导员道:"到小车上把政委的杯子拿来。"

    指导员放下暖瓶去了,周兴春毫无表示。过一会,指导员拿进来一只容量很大的磁化保温杯,又替它涮热了,再搁进乌龙茶,注入半下子滚水,加盖停留片刻,再续满水。苏子昂使用连队的麓杯子,这种杯子摔不坏。他略吸几下,茶是好茶,水却带点荤油味道。周兴春问几句连队情况,不甚用心,因为那些情况他全知道,询问只是习惯使然,造就一点气氛。苏子昂看出周兴春喜欢六连,便注意观察与倾听,一个人喜欢什么往往也证明了他是什么。连长和指导员每次回答周兴春问题时,都把半边脸转向苏子昂,仿佛在回答两个人的问题。待话说完,重新归位目视周兴春。苏子昂渐觉有趣,发现自己越是不语,连长指导员越是不安,脸庞越是频繁地转向自己,默默期待甚至强逼他做些指示。他再沉默着就会有误解了,连队干部将瞎猜疑。苏子昂也想在周兴春话语中塞进点"哦呀嗅哇"之类的点缀,以示自己参与谈话,那样恰可以躲避谈话,可他内心一直丢不开山后那片残骸。无意中,他的杯盖碰击杯口一下,挺响亮。室内刷地静默,干部们统统正容望他,以为他思考很久后终于要做指示了。苏子昂全不料会被晾出来,暗中替他们发窘,他咕噜道:"好茶,冲水。"连长提壶为他注满水,苏子昂不出声地把杯盖子盖上,身体靠坐回去,以为能恢复正常了。一看,他们更加专注地望自己,连周兴春眼内也满是催促意味。苏子昂又一次感到被众人逼着行动,下属们能够修改领导。他蓦然产生作恶念头,模拟集团军政治部孙主任的样子,"咳,咳"清两下嗓子,左手指朝鼻梁上一推,以示把眼镜推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来放面前,盯住它念道:

    "同志们,我对政委刚才的重要指示,谈一点初步理解。并对如何贯彻这些指示,谈一点不成熟的粗浅看法"

    干部们呵呵笑了,他们喜欢看到庄严的东西受到贬低。虽然都在笑,但笑法不一样。教导员笑得半生半熟,当中不时看周兴春,像请示该不该笑。周兴春只有笑容而无笑意,显然在转动某个念头。苏子昂道:"你们知道政委在想什么?他在想:有种的当孙主任面表演。"

    周兴春扑哧笑了:"不错,我正在这么想。"

    "其实最善于说笑话的还是咱们周政委,他看问题时的角度多,把真理用幽默包起来。我劝各位跟他练练说笑话的本事,会讲笑话的人绝少废话。今天我跟政委来熟悉一下情况,把各位姓名和面孔对上号,让我集中精力听、看、想,行不行?哦,对了,那副双杠,还是建议你们拉回来,不要等配发新的,谁知道新的什么时候到,没有运动器械,这个军体达标夹子就是假的。实际上双杠旧些好用,弹性适中,新的太硬。"

    "我们明天就去拉,新的我们不要了。"连长爽快地道。指导员在边上点头,眉眼一齐努力。

    "政委说你们新兵工作有特点,说我听听。"

    指导员打开小本,教导员抢先道:"王四海,你专门讲讲特点,一般性情况,团长全熟悉。"

    苏子昂想,总算有点教导员的样子了。指导员闻言把本子合上,苏子昂以为他会讲得精彩些,听着听着便意识到他在背诵小本子。

    "今年补充兵员十四个,总的看比去年兵员强,身高全在一米六五以上,文化程度全在高中以上,没有被迫参军的,没有患肝病,连左撇子也没一个。但是各地的高中不一样。江西赣北的高中生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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