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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负(一)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么?”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欲泣。

    “韩东澜!”维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jj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蜀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的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蜀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样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蜀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她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蜀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湿湿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的等你们。”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蜀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吸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

    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队伍约莫百人,包括随行的十数名奴婢随行,而锦州城防御使萧让将军统领三百名蜀军精锐以及宁王亲卫军护驾。

    宁王一直行在队伍前列,而郡主则一直在队伍中央的马车中,除了夜间休息投宿,几乎不出来。

    “郡主,前边是月亮峡,路颇难走,你看是趁着天还亮着就过去,还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驿站投宿?”

    马车内传来低低的声音:“问宁王吧。由他决定。”

    “是。”

    不多时,萧让回到马车边“郡主,宁王说今日还是过月亮峡,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维桑坐在马车内,伸手掀开了车帘。

    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月亮峡的名字岁虽好听,可是行走起来,却无关风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小路将将够一辆马车通过,往下一望,数十丈下是汹涌奔腾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会坠入水中。

    水是碧蓝碧蓝的,呈半月的形状,这般险恶之地,景色却又奇美壮观。维桑不禁感叹造物的神奇,浑然忘了此路的异常艰难。

    马车忽然停下了。

    萧让的声音道:“郡主,前边一段路太过狭窄,人人需得下马。我扶你下来吧。”

    维桑早已换下了厚重繁复的喜服,穿得也轻便,自己跳了下来。脚下江流滚滚,多看一眼,也觉得头晕。

    “郡主小心。”萧让连忙将她往里边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盏茶时分,便能重新坐车了。”

    远处江载初见到她下了车,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开。

    景云看着他的神色,知他心中丝毫未曾放下,不禁叹口气,转了话题道:“殿下,这条路只怕得小心,这一路上马贼越来越多,这可是伏击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声“传令后边,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务必出月亮峡。”

    队伍用一种并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动,终于出了最狭窄那段路,大部分辎重也都运了出来。

    “哎呦!什么东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额头蹲下去,五指间都是血。

    悬崖上开始落下石块,一开始如同细细的冰雹,渐渐变大,脑袋大小的石块滚落下来,转瞬砸中了好几个士兵。

    “是山崩么?”维桑被士兵们护在中央,有些胆战心惊问道。

    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声,由远及近,萧让脸色一变:“是马贼!”

    话音未落,已经有兵刃响动和惨叫声,从队伍首尾两端传来。

    “保护郡主!”萧让大喝一声,唰的一声拔出长刀。

    侍卫们开始迎敌,队伍中央数十人护着维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峡谷。

    兵刃交加声音越来越响,马贼竟是来势汹汹,想来是跟踪了这送亲队一路,特意选了这里地形险要才动手。

    萧让所带的护卫队亦是精锐,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马贼们装备却很是奇怪,身上那层藤甲衣看似绵软,却是“刀枪不入”若没有极强臂力,很难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着身上的藤甲,马贼异常勇猛。身边许多侍卫负伤、倒下,维桑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江载初。她愈发焦急起来,连声问:“宁王呢?”

    身边的侍卫尚未回答,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队马贼已经靠近,为首那蒙面的汉子劈头一刀就将那侍卫的脑袋砍下了。维桑真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酷的场景,脸上还溅了滚烫的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萧让将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开刀锋,只是几茎长发飘落下来,可见那一刀之险。

    身后马蹄声传来,维桑来不及回头看,萧让却已经将她腰间抓住,甩给马上那人,喝道:“殿下,护着郡主先走!”

    维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拦腰抱住,放在了马前。

    耳边只闻呼啸的风声,背后那人的胸膛宽阔,心跳隐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江载初的马术极精,一手控缰,另只手持着沥宽,往斜一劈,将一名马贼斩于马下。双腿微微用力,jj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窜去。

    维桑侧身坐在他身前,一颗心犹在猛烈跳动,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声道:“怕的话闭上眼睛。”

    她在他怀里摇头。

    这一路她都胆战心惊,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险,或许连命都会没了,心中却反倒安定下来。

    她的一只手不由用力搂紧了他的腰,忽然听见一声低喝:“闭眼!”

    维桑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听到嗤嗤两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心知他又砍了两个敌人,却不知前方还会遇到多少马贼。

    所幸江载初的马匹极为神骏,不过半盏茶时间,已经带着两人远离了身后战场,眼见便要出月亮峡。他心中刚刚松一口气,忽见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峡口还埋伏着人。他若一个人,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下还要护着维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退。

    江载初清斥一声,维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柄长剑已经入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支自己从未见过的银色长枪。她怔怔抬头看他,他低头对她一笑,放脱缰绳,将她的脸往自己胸口轻轻按了按,迫着她靠着自己,用身后大氅将她裹起,柔声道:“别看。”

    眼见她乖乖闭上眼睛,他长枪指向前方,用力一夹马肚,冲着马贼而去。

    江载初的武力自然不可与士兵们同日而语,手中长锋嗤嗤两声,已经砍进了藤甲,挑开了为首两人,马蹄踏过,两侧不断可闻惨叫声,江载初面容不动,黑色长发散落在肩上,眼神坚定锋锐,手起枪落,必将一人挑落。这般的气势如虹,竟将那数十名马贼吓得肝胆俱裂,直欲将他放过去。

    马贼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他身前带着人!”

    话音未落,三柄长刀已往维桑身上砍去。

    江载初右手刚挑落一人,来不及回枪,眼见刀锋要落在维桑腰上,情急之下便是一侧身,踢开了两柄刀,到底还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着马贼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枪,将那人刺死。

    这将军再勇悍,到底也受了伤。马贼们兴奋起来,一个个杀红了眼,口中喊着:“抓住他们,必然是要紧人物!”

    维桑本就是侧坐着,颠簸之中身子不断往下滑,她原本攀着江载初的腰,却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有些滑腻,鼻中又闻到血腥之气。于是偷偷睁开眼睛,却见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伤了。一惊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载初无法,抛开缰绳,用力将她提上来。

    这一动作,腰间伤口裂得更大,又是两柄刀同时砍来,他只能用后背去挡,闷闷两声入肉,他倒吸一口凉气,回身长枪掠过,将那两人拦腰截成两半。

    趁着这一枪之威,马贼一时间不敢追来,江载初用力夹紧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着缰绳,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来路。

    维桑只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而马不知奔到了哪里,忽然被一绊,两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马。地势似乎是由高到地,颇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块石头,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下去。

    、辜负(二)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滚了多久,地势渐渐平坦下来,维桑缓了许久方才爬起来。

    身上脸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了,借着这抹清辉,维桑在不远处找到了江载初。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穿着深蓝色长袍,血迹也不明显,一时间看不出受了多少伤。

    “江载初!”她连忙跪下去,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来,带着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载初!你醒醒啊!”他没有醒来,她咬牙,借着月光,小心将他后背上的衣料撕开了。

    这一撕开,维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的后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伤,皮肉翻卷,可以看到里边筋脉肌理,鲜血几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来。

    维桑知道自己的手开始颤抖,那么多血她该怎么帮他止血?

    大脑一片空白时,许是吃痛,江载初醒了过来。

    回过头,那双眼睛镇地看着她,声线亦是温和的:“你怕么?”

    怎么会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维桑怔怔想着,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努力展开一丝笑意:“江载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努力活着吧。”

    维桑慌忙揉了揉眼睛“你身上有伤药么?”

    “前襟。”他连说话都开始吃力断续。

    维桑连忙从他胸口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药粉尽数倒在那三道伤口上。

    这药竟然有奇效,鲜血还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却明显减缓了。

    维桑松了口气,眼见他因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心知是药粉起了作用,渐渐镇定下来。又从他前襟处掏了一支火折出来,她四处寻了些干柴,堆拢在一起,试了许多次,终于把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来。

    来时那件大氅落在很远的地方,维桑跑去捡了回来,拿牙齿撕咬着,拉成许多一掌宽的布条,跪在他身边替他包扎。

    许是因为疼痛,江载初惊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条,断续道:“草木灰。”

    维桑“噢”了一声,连忙拿树枝拨拉出那些刚刚烧成的草木灰,等到凉去,捧了一些小心洒在他的伤口上,这才用布条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边,小心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火光渐渐微弱下来,夜间的树林里颇有些寒意,维桑被他一阵一阵的颤抖惊醒,连忙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掌心只觉得滚烫。她知他失血过多,如今发起了高烧,只怕身上极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紧,江载初牢牢拉着她,只是不愿放开。

    “江载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不走,我在这里。”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听到了,慢慢放开了手。

    维桑将火烧得旺了些,回到他身边。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喃喃地说着话。

    她靠得近一些,听到他叫着“爹娘”怔了怔,才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先帝在与他们母子独处时,从不许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寻常人家那样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维桑轻轻握住他的手。

    胡乱叫了许多声爹娘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后,他又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唤了一声“维桑”

    维桑身子僵硬住,听他一声有一声的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说两个极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后,她真的很久没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这样身负重伤,躺在这里,一遍又遍,唤她的名字

    眼泪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温柔的,直到怀里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无意识地回握她的手,紧紧的,仿佛有所感应。

    浑浑噩噩中,江载初回到了京城。

    大晋皇城号称万宫之宫,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轴线上依次矗立,气势恢宏至极。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从龙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可如此巍峨壮阔的宫殿,母亲却并不喜欢。母亲出生在江南,自小见惯的婉转秀丽的江南园林,很不习惯这般朱红赤金的宫殿。

    父亲独独为她在宫殿的东南角修筑了一个园林,仿造着母亲家中的一切,哪怕这个院落同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欢就好。

    母亲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适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斗角的皇室。她从不奢求丈夫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为儿子在江南要了一块封地。

    帝国的储君是早早立下的,因为皇后周氏出身名门,种种关系盘根错节,几乎不可能动摇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动过改立储君的念头。最后当然没有实现,可皇后对他们母子的恨意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后来江载初不止一次地想,他们这般恨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人情淡漠、权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爱的。父亲甚至歉然对母亲说:“我这一生,若还有什么歉疚,便是不能陪着你回你家乡去看一看。”

    那时母亲正轻声哄着自己入睡,长长的头发落在自己脖子里,痒痒的,他悄悄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烛光下,母亲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华流转,只说:“你有这心,我便满足了。”

    后背的剧痛迫得江载初不得不从皇城宫殿的梦中惊醒,勉力睁开眼睛,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自己正身处一个极破败的屋内,身下垫着的稻草,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下一惊,身子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后背要裂开一样,忍不住闷哼一声。

    维桑急急忙忙跑来,跪在他面前,急急地问:“你醒啦?”

    声音还带着哭腔,又仿佛是如释重负地喜悦,江载初看不到她的脸,心底却是一松,问:“这是在哪里?”

    维桑不答反问:“我喂你喝点水吧?”

    言罢用一个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边,小心道:“烧终于退去了些。”

    “我没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闭上眼睛,可旋即又睁开道“我睡过去多久了?”其实他说完一句话都觉得吃力,却又不想她担心害怕,只能强自撑着道“他们找来了么?”

    “嘘”维桑轻柔地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说话啦,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再睡会儿吧。”

    他闭了闭眼睛,却又摸索着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维桑轻轻反握住,用哄孩子的声音道“你睡一会儿吧。”

    他还是沉沉睡过去了。

    她离他这样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纸的唇瓣一点血丝都没有,鬓边落下的头发,有几丝拂到了嘴边,她轻轻替他挑开,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又停驻了一会儿。

    体温已经渐渐下降了。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三日三夜。说起来,幸好是那匹马后来竟又找到了他们。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放上马匹,又找到了这个已经破落许久的小庙,将他放了进来,总算暂时有了遮蔽风雨和曝晒的地方。

    好几次深夜,她惊醒过来,总是忍不住去探江载初呼吸,生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就这样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维桑心里反倒安宁下来。

    这条路这样艰难且茫然,一眼望过去,她看不到尽头可若是江载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纠结了,就这样陪着他一道死了,对自己来说,真的轻松了许多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靠着自己那个人忽然动了动,用轻到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叫她名字:“维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也在找你。”

    她稍稍将他抱紧一些,微微笑了笑说:“我不去。”

    “听话。”他动了动,慢慢放开她的手。

    维桑安静地抱着他:“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么能不救呢?

    维桑的笑意更深:“江载初,我们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么,我也会活下去的。”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维桑便伸出手指,轻轻摁在他眉间,轻声笑说:“我喜欢你不皱眉头的样子。”

    在她指尖轻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开眉头。

    他的嘴唇早已裂开了,上边还留着紫红色的血痂,这样狼狈,可她安静地抱着他,又觉得这样温暖。

    、辜负(三)

    火焰渐渐灭了下去,维桑小心挪开江载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维桑这附近有水么?”他迷迷糊糊地又醒转过来。

    “要喝水么?”维桑连忙跑到他身边。

    “附近有水么?”他有些坚持地问。

    “有个湖,在不远的地方。”维桑迟疑着说“怎么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脸色虽苍白,可是表情很坚定。

    “你疯了么?你才刚刚退烧!”维桑摁住他的肩膀“不准去。”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经破烂不堪,俊秀的脸上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我要去。”

    向来都是她对他撒娇,也没见他这样坚持——维桑一时间有些无措,纠结了许久,终于说:“伤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帮你擦擦身子吧?”

    破庙外,因为白日里下过一阵新雨,空气潮湿,还带着泥土的味道。维桑扶着他走到外边,月色星光十分稀薄,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在很远的地方交叠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其实那湖水就在不远的地方,可他们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遥遥见到了水光。

    偶尔有夏虫的悄鸣声音,却更显万籁俱静。

    一步步踏在沙沙树叶上,离那汪湖水越来越近,维桑放开他,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沾湿又绞干,走回江载初身边“我帮你擦。”

    他转过了身,她便小心揭开了后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借着月光,小心地擦拭。

    这几日并未来得及好好替他净身,江载初原本精壮的后背上全是干涸的血渍,不一会儿帕子就染成了暗红色,她便去湖边洗了洗,再帮他擦拭。反复了好几次,终于整理干净,维桑转到他面前,踌躇着问:“胸口我也帮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动作,维桑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触到年轻男人的身体。

    和白净虚弱、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们不同,江载初的身体显出军人才有的强悍,哪怕是重伤之后,犹可见结实的肌理。

    维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以前受过伤。”他不在意地说“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肩膀上,胸口那些伤疤都是吗?”维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说。

    她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上伤疤虽多,却没有一道比他背后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以他的身手,又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有水泽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凝聚在眼底,酸酸痒痒的几乎要滚落下来,她吸了一口气,想要忍住,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热热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间的印记。

    “傻姑娘,哭什么?”他坐在地上没动,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牵动了身体,于是轻声笑“每个男人的梦想,都是能救下心爱的女人。”

    她用力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呼吸不稳,她的指甲轻微地刮到他的胸口,有轻微的刺痛。江载初缓缓地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韩维桑,我问你最后一次。”剑眉之下,他的双目璀璨如同天边明星,也带着一丝难掩的战栗与紧张“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的掌心这样炽热,几乎叫她疑心他又开始发热,可他的动作分明又是镇定的“我想带着你和阿庄离开这里。”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苍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桑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男人那样诚挚而恳切的眼神让她知道,这个世上,如今也只有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送给自己。

    她也知道现如今是两人一起离开最好的机会,朝廷认定是马贼所为,不会牵涉到旁人。

    一个“好”字就在唇边,她几乎要说出来,可她看着他,目光盈盈,还带着水光,却只是说不出口。

    天边的星星渐渐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画,可卷轴上的墨迹已渐渐干涸了,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鲜活妍动。

    江载初慢慢松开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她连忙扶着他。

    他微微弯下腰,笑声哑涩:“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贴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没怪你。”

    这几日的担忧与焦虑,终于在靠着他的时候,彻底的发泄出来。维桑伏在他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么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虽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证——我会在你身边,离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说“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给皇帝——”她犹在大哭。

    他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抚着她的后背“你嫁给皇帝,我会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里没人认识,我会一直在那里”他唇角的笑意不变,却又带着淡薄的哀凉“维桑,你想要做什么,我总会帮你。”

    “可我是要嫁给皇帝啊!”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我要给他生儿育女,你看到会难过。”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样一日,你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应你,我会将他送上帝国最高的那个位置——这样,你会高兴一些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

    他这般不喜朝廷内诡谲争斗、兄弟争权的人,竟允诺她,会将她的孩子送上帝国储君之位这意味着,接下去的数年,数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周旋,只是为了她而已。

    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让她遇到这样一个人,却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这漫漫一生?

    或许这便是命运吧。

    维桑含着眼泪,笑着同他对视:“我不要你承诺那样多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眉眼沉静。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滴滚烫地泪滑落下来“不值得。”

    “不愿嫁给我,还不许我心中记挂你么?”他深深地凝视她,几不可闻地叹气“维桑,这件事,我也许做不到。”

    这一晚后,江载初身上的伤一日好似一日,也不再整日昏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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